“曉安,去倒杯溫水給她。”
白曉安乖乖起身去了廚房,穆嵐還是盯著唐恬不說話,後者也不在意這驚弓之鳥似的眼神,又說:“怎麼你每次出事身邊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過這次也幸好有他……”
“唐姐,程靜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斷唐恬的話。
唐恬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聲調也提高了:“誰告訴你這個的!”
穆嵐倔強地撐了一會兒,到底覺得沒有一點意思,低聲說:“我無意聽見程靜言和別人說的話,唐姐,請你……”
“有什麼好問的,他要了梁思沒要你就是事實,別的還問什麼,看自己輸在哪裏很有意思嗎?”
穆嵐腿一軟,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原來隻有我不知道……”
白曉安這時已經倒好了水,怯生生站在廚房門口:“穆嵐,你怎麼會不知道……”
“曉安,閉嘴!”唐恬厲聲喝住她,又對穆嵐說,“你一個健健康康的大活人勝不了一個半死的女人,程靜言就是這麼選的,這種男人你還舍不得,放不下,這麼久了,有出息沒出息!我都替你鞋大家眼皮底下暈過去。可惜你再暈,又暈不到程靜言眼前,不會賣乖不會示弱也沒個離了人就活不了的病。你本來是草的命樹的命,就不要和花比,沒什麼不能活的,沒有程靜言,你活的不是也好好的!”
白曉安聽實在罵得太凶,替穆嵐覺得刺耳,堵了一句:“唐姐,這件事情穆嵐有什麼錯,你罵她做什麼?”
“還要你說她沒錯?但沒錯有什麼用,天底下沒錯又吃癟的事情還少嗎?你沒錯不是丟了工作?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你說我罵她做什麼!再說我不罵她,難道去罵一個不搭界的外人,說‘程靜言你這個天底下第一流的大蠢蛋嗎’!”
眼看著她們兩個人都要吵起來,穆嵐無法,也不想開口,抱著頭坐在一邊不動也不吭聲;這邊唐恬看她這個樣子,還是把氣壓下來,說:“你自己想一想,想通了最好,要是想不通,我陪你去跑步打拳,沒力氣了,就不想了。”
說完她拿起包要賺倒看傻了白曉安,也不和她一別苗頭了,死命拉她衣角輕聲問:“唐姐,你怎麼把穆嵐一個人丟下來啊,不然我陪著她吧……”
“不用。”唐恬冷著臉斷然說,“她當年都沒傷害自己,如今還會嗎?要是因為這個就不愛惜自己,我唐恬白活了,眼睛挖出來送給她。”
白曉安看看唐恬又看看穆嵐,沒敢說萬一出了事情了你挖出眼睛來有什麼用,再說血淋淋的眼珠子誰要,正忍得渾身都不自在,一直沒做聲的穆嵐這時扶著牆站了起來,嘶啞著聲音說:“你們都回去吧,我沒事。唐姐說得對,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沒幾天就開機了。”
聞言白曉安吃驚地望向穆嵐。穆嵐木然而寧靜地與她對視:“都回去。我一定不會有事。”
平日的穆嵐總是和顏悅色,但一旦沉孔,也的確令人難以反駁。白曉安隻能乖乖地跟著唐恬走了,走之前反複說“你要是想和人說話打電話給我啊,我睡得很晚的”,要不就是“水快涼了,你趕快喝一點水”,直到唐恬忍無可忍地把她拉出門,才把她要給穆嵐叫外賣來吃的碎碎念給卡斷了。
穆嵐感激唐恬的決然離開——她或許在人前不假辭色,但關鍵的時刻,永遠都給了她最想要的東西,也永遠鞭策她往前走。房子裏又一次安靜下來,直到之前被唐恬的疾言厲色嚇得到另外一個小房間躲起來的小花又輕輕地蹭過來,穆嵐一怔,彎下腰把小心翼翼討好自己的小花抱起來,低聲說:“幸好還有你。”
她想再去睡,勉強躺了一會兒,腦子裏雜七雜八各種念頭都有,人躺著都心跳過速,坐起來看看被燈光染紅的天色,到底還是沒忍住,又爬起來,重新換過了衣服。
她需要去一個地方。
遠遠地看到熟悉的長椅上坐了人,穆嵐遲疑地停下來腳步。
她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有人,意外之餘更是有點不情願,但畢竟她才是晚到的一個,穆嵐心裏輕輕歎了口氣,一時想不到還有別的什麼地方可以去,竟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這一角出其神來。
這一愣也不知道愣了多久,隻看見長椅上那個人指尖一點紅光亮了滅滅了亮,反反複複沒個盡頭。山頂上的夜風搖晃著樹幹,把茂密的樹冠吹得獵獵作響,穆嵐猛地醒過來,定了定神,朝著可以俯瞰城市的觀景台走了過去。
經過長椅邊上的時候她無意瞥了一眼,看是什麼人此時占據著這個位子,隻一看,腳步就停了下來,失聲說道:“攸同,怎麼是你?”
全沒想到此時此地相逢。穆嵐先是有些發僵,繼而又覺得如釋重負,知道這個夜晚不會再那麼難熬了。何攸同抬頭看看她,倒不驚訝這場相逢,把手邊的煙掐了,才慢慢問:“你怎麼在這裏?”
穆嵐在他身邊坐下來,也順著他視線的方向一並眺望城市的夜景。風吹在她□的小腿上,有點癢,她十指交叉,有些拘束地接口:“睡不著,出來走一走。”
“嗯。”
三年前在這個地方何攸同對她說過的那一番話,穆嵐從未忘箭。每次遇到挫折和難題,她都會一個人在半夜悄悄地上山,坐在這張椅子上想一想這些年來所拋掉的和得到的。這是她的秘密城堡,是她留給自己的庇護所,她從來也不曾對任何人說起,甚至何攸同本人。
就在這個瞬間,穆嵐也知道自己潛意識裏對何攸同的信賴和依賴,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了。自從十五歲起,她就很少這樣依賴某個人,唯一的一次,還摔得鮮血淋漓,至今傷口無法痊愈。重蹈覆轍的人是無可救藥的蠢貨,穆嵐一再地告訴自己,但現在何攸同就在身爆咫尺之遙,她必須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抵禦住向他傾訴的……
“又是走過來的?”
何攸同的聲音一響起,穆嵐就覺得防線已經開始潰敗了。她咬了咬嘴唇,回答:“沒,車子停在山腳了。你呢?”
“車子停在邊上。”穆嵐順著何攸同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裏他心愛的摩托車安靜地停在不遠的地方,“下次這個時候別一個人過來。”
“我就是想來這裏坐一坐。”穆嵐嘴唇抖了半天,盯著腳下寶石一樣璀璨著的燈光,像是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才合適。身邊人的聲音,語調,乃至身上熟悉的香水氣味,都讓她放鬆,她確實太需要說話了,不然她懷疑自己會因為想不到出路而瘋掉,“攸同,我睡了一個下午,醒來之後被唐姐訓了一頓,她是為了我好,說的也都對,我都知道。但是說起來真好笑啊,好笑得不得了,我這幾年一直想,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才輸得這樣一敗塗地,想得太多了,卻沒想到,我輸給一個病得要死的人。而最好笑的是,他連真相都不願意告訴我,我甚至不配知道真相。”
穆嵐說完低聲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逗得像個被搖晃起來的篩子。等她再一次沉默下來,何攸同轉過臉看向她,穆嵐逃也似的別開臉,不肯讓他看見自己這一刻的神情。好在何攸同也不在意,沉默了片刻,說:“如果當初你知道了事實呢,知道梁思重病才程靜言承諾娶她,會離開他嗎?”
“…會。在他做出這樣的選擇後,我怎麼還能留下來,又怎麼留下來?”穆嵐輕聲而堅定地做出了回答,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了。
“那就是了。結局還是一樣。你現在這麼憤怒,是程靜言為了天知道什麼原因,把最初的真相瞞了下來,是不是?”
穆嵐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她看向何攸同:“攸同,不是的,我不憤怒,真的不了,過了這些年,哪裏還能氣得起來,我隻是覺得事到如今結局這樣,太可笑了,可笑得我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說完她又要笑,卻被何攸同一把按住了肩膀。
“別笑了,我寧願這個時候看你哭。”
穆嵐怔住:“我再也不會為他哭了。”
“我不是程靜言,更不認識他的未婚妻,所以怎麼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當他為了她放棄了你,這是事實,所以除非你能去找他問個究竟,不然就別再追究了。沒意思,也毫無意義。”
“我為什麼要去找他……”穆嵐苦澀地說。
“因為攔在你們中間的那個人,很有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這過於平靜甚至不帶感□彩的話語讓穆嵐驀然有些悲涼,可是當她抬起頭來,卻發現何攸同的神色非常柔和,甚至悲憫。她繼續:“攸同,你為什麼非要逼我說出來呢,就算沒有了她,在發生過這所有的事情之後,還有什麼和以前一樣?我是再也不會回頭的了。”
“你知道,程靜言必然也知道,但是他還是選了。盡管他選了別人,也不等於你輸了。”何攸同輕不可聞地歎一口氣,“這種事有什麼輸贏。”
這些話在穆嵐聽來,就像無關痛癢的安慰。她垂下眼,說:“唐姐說得對,我就是草的命樹的命,永遠不是花,永遠也……”
她黯然的話語被何攸同打斷了:“穆嵐,我家老房子的花園裏,有一棵木蘭樹。木蘭是早春開花的樹種,但從冬天起,花骨朵就已經在枝頭了,然後一夜之間,一樹的花都開了,非常美麗,也非常頑強。草一年年地發,樹一寸寸地長,又有什麼不好?野草也好,樹木也好,都能開出花來,我不知道唐恬為什麼對你說這句話,但你為什麼說得這麼難過?有什麼值得你這麼難過?”
“攸同……”何攸同的語調裏有一種莫名的激烈,很陌生,她不安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倉促地站了起來;何攸同抬頭看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穆嵐,也跟著站起來,他這麼脯投下來的陰影可以把她整個人都蓋住了。
穆嵐仰起頭來,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我不是要退縮,也不是要回頭。”
靜默半晌後,何攸同開口:“我知道。”
“我也不會辭演這個片子。”
“我知道。”
“我一定會堅持下去。”
“我已經走出來了。”
穆嵐一字一句地把心裏冒出的每一個念頭都說出口。她也分不出清楚這到底是自己心中真實所想的念頭,還是因為何攸同在這裏,哪怕隻要對著他說出來,也能給她帶來堅持和勇氣。她需要某一個人為她見證,見證每一句話都必將成真,她會演下去,會往前賺會堅持,無論如何,無論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我很高興我沒有被瞞一輩子。”
“我還是有點害怕,但是我不會再害怕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發生的事情後悔。”
“我……”她停頓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何攸同,“我隻是……可是為什麼現在還會覺得失望和難過呢……”
她飛快地想補上一句“我再也不會因為這個人而軟弱了”,但是何攸同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伸出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好了,我都知道了。”
穆嵐的呼吸都有了一刻的停滯,她瞪大了雙眼,卻因為正好埋在何攸同胸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她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沉穩而有力的,隨著呼吸起伏著;漸漸的,他手臂的力量收緊了,但沒有任何的壓迫感,隻是這樣沉靜地托著她,無聲地給她支持和安慰。
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回應這個擁抱,於是手足無措,一味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雞。直到香水中微苦的氣味又一次傳入鼻端,穆嵐感覺到何攸同歎了一口氣,帶動整個胸腔的共鳴,讓他的話四麵八方地灌進耳朵裏來:“穆嵐,你總是要太要強。硬撐太難過的話,就不要撐了,沒什麼。”
穆嵐閉上眼,讓眼角那顆因為睜眼太久太用力而凝結起的淚水滑下,她真感激這是夏天,液體很快就被蒸發幹了。然後她也輕聲說:“攸同,除了這個,我就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