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第十三章唐草

這個城市的六月,總是格外的難熬。

明明已經入夜了,車門剛一開,一陣熱浪還述滾而來。穆嵐看著坐進來的人,有點同情地笑說:“這個天還穿成這樣,難為你了。”

何攸同也是剛從自己的車裏下來,汗一時沒上來,渾不在意地看著身上深色的西裝長褲:“我們這些人,冬天穿夏天的衣服,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或者一年到頭都隻有一個季節的衣服穿,不是早該習慣了嗎?”

說完他迅速地打量了車裏的景況——唐恬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後排還跟著兩個助理,其中一個有些眼生,但再一看,就認出來了,是前段時間因為報道惹事被雜誌社辭退的白曉安。

何攸同的涵養極好,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笑著和全車的人打了個招呼,接著看到白曉安懷裏抱著個大籃子,小花耷拉著耳朵沒精打采地躺在裏頭,一付病懨懨的樣子。

他伸出手指探了探小花的下巴,貓兒不耐煩地動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見熟悉的麵孔,又還是很賣乖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在何攸同袖口搭了一下,以示友好,然後就又有氣無力地盤了回去。

“你家小花怎麼了?”

“貪涼,對著空調的出風口吹了一晚上,感冒了,你說這還是貓嗎?”穆嵐看見何攸同逗貓,也轉過身子看著自家的貓,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等一下我要曉安送它去獸醫院,掛水看看。”

何攸同摸了摸小花的腦袋,這才收回手,又對穆嵐說:“獸醫院就愛莫能助了。”

穆嵐笑彎了眼:“心領,心領。”

“穆嵐,時間差不多了。”唐恬忽然麵無表情地回頭提醒他們,“下車吧?”

她先下了車,折回來給穆嵐開門,穆嵐出門前又好好摸了摸小花的腦袋,對白曉安說:“曉安,等下就拜托你了。到時候看完病,你替我把她直接送回家吧。備用鑰匙……唐姐,家裏那把備用鑰匙你帶在身上沒?”

把這些事情都一一安排好,穆嵐才與何攸同一前一後出了車子。何攸同以頗為羨慕兼之欣賞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穆嵐身上那件寶藍緞麵的單肩小禮服裙,才向她伸出手,壓低聲音說:“這次多謝你仗義出手相救。”

穆嵐揚起嘴角,眉飛色舞地也一樣壓低聲音說:“明明最難消受美人恩,你怎麼反而還退避三舍呢?”

何攸同正要微微苦笑,這時道路兩旁傳來粉絲呼喊自己或是穆嵐名字的聲音,他立刻換上一付別樣神色,和一隻微笑著的穆嵐朝著歡呼雀躍的人群風度翩翩地揮手致意。

他瞄一眼對這樣的場麵已經越來越熟悉從容的穆嵐,笑容不改,還是繼續說:“美人恩是美人恩,可惜我是真的消受不起。”

近三年前《不夜之侯》上映後票房高開高漲,這部以大時代為背景的愛情悲歡劇的熱賣,除了讓新誠賺得盆滿缽滿,更是讓片子的男女主角霍啟年和穆嵐這兩個圈內的新人在一夜之間爆紅,眨眼就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當紅明星。

這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然而所有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局麵。

有了之前《長柳街》的起步,再加上這部《不夜之侯》的東風,穆嵐這三年來片約不斷。她還年輕,有一張極具可塑性的麵孔,觀察細膩,願意思考,再加上樂於吃苦,演技也以極其驚人的速度不斷進步著,就好像一棵樹木,一旦紮下根脈,就開始積極地吸收一切陽光水分努力茁壯成長;另一方麵,除了一個人人都知道厲害的經紀人給她在各種圈內的規則和交際上把關,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每每在關鍵時刻不著痕跡地把她往前再推進一步;兩方麵相輔相成,真是想不往高處走都說不過去。

這三年來穆嵐維持著一年兩到三部電影的拍片率,她不像時下一些在意偶像的身份而刻意避免與對外宣傳形象有抵觸的角色的年輕女星,挑選的片子各種都有,不躺在《不夜之侯》帶給她的名聲和身價前吃老本,不拘泥於各大電影節提名熱門的所謂小成本獨立文藝片,也不特別為了自衿身價而抵觸偶像片,甚至主角配角不拘,隻要能從片子裏學到新的東西,她都樂意嚐試,更可貴的是,無論是在新人導演還是圈內大鱷的劇組裏,她都能保持開朗的心態和良好的學習態度,並待人以誠,這也讓穆嵐在並不長的時間裏,很快地有了屬於自己的人際圈子。

穆嵐這樣的態度在一開始惹得記者和評論家議論紛紛,有人覺得這不過是新人出道的噱頭,以百變形象博取眾人的注意,但也有人欣賞她這種不同於一般年輕女藝人的積極進取態度,既然意見向左,難免有些筆仗口水仗要打,而無論外人怎麼議論,是褒是貶,穆嵐都不置一言,沉默而一如故我地按照自己的判斷力接片。

她的進步就像初春冰原上的河流,看似動靜不大,但等春天一來,冰消雪化,旁人才驟然發現,原來她已經進步成長到這樣的地步——而事實上,對於一個全心投入的人來說,三年已經足夠營造出另外一番氣象。

平心而論,三年前的穆嵐還隻是個因為演了賺人熱淚的合適角色而爆紅的偶像女明星,頂多再頂著一個“最佳新演員”的光環,現如今她不過二十六歲,已經在不少知名導演的欽點下出演過角色,並沉著而穩定地一步步向著更高處走去。

也就是這幾年裏,穆嵐神奇地與何攸同的私交越來越深厚。起先還是何攸同有意提攜她一起參加活動提高出鏡率,後來穆嵐嶄露頭角,風頭漸起,也依然聯袂出席,任媒體炒得天翻地覆兩個人始終都堅持隻是普通朋友,絕不改口,又毫不避嫌。真話本是不需要任何演技來修飾的,待到時間稍長,有門路的先私下求證過,沒門路的就自己找蛛絲馬跡,無論媒體還是粉絲都漸漸看清楚何攸同和穆嵐之間的親密並不是男女之情,更何況娛樂圈的事情本身就是如此,不管天大的新聞,風口浪尖上炒得多厲害,放上半年一年,自然而然就淡了。

可不管媒體那邊怎麼因為厭煩同一個話題冷淡下去,穆嵐和何攸同之間倒是真真切切地親近起來。

他們其實並沒有在任何一部電影裏合作過,可隻要有機會參加同一項活動,隻要何攸同的公司沒有另外的安排,幾乎場場一並出場。到後來無論是何攸同還是穆嵐的一些影迷,都默認了這點,甚至開始在網絡上津津有味地猜測他們的下場亮相怎麼彼此搭配衣服。

明明這樣親密,卻又清白地和娛樂圈裏最容易炒的男女緋聞絕了緣,這其中固然得益於何攸同自從入行來一直保持得過於良好的“片葉不沾身“的黃金單身漢形象,也未嚐沒有穆嵐當年和程靜言那場至今在絕大多數外人眼裏依然真假莫辯的往事的功勞。有的時候穆嵐想一想,也不免暗中感慨,這許許多多的結果,原來都有當年留下的種子。

但這天何攸同和穆嵐相攜出席,卻另有一番緣故。

起因說起來在穆嵐看來有趣,但對何攸同來說,卻是有些無奈——近來有個甫出道不久年輕女藝人寧瀟,主要走電視劇和偶像歌手路犀剛出完第一張唱片,就在公司安排的鋪天蓋地的宣傳中的某場訪談裏高調地表示最欣賞的演員是何攸同,對他仰慕已久,希望一起合作雲雲。

她是富家女出身,有了這層關係,之後公司力捧,也和何攸同的經紀公司打了招呼,希望能夠得到配合。可誰曉得何攸同答應了,配合了,一起參加過活動,也專門捧了她的場,一套流程走完之後,才發現那位根本不是為了炒作和出鏡拉上何攸同,原來那些仰慕迷戀情意綿綿,才是真的。

她這攻勢來得轟轟烈烈,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勢頭;平心而論,何攸同的太極不可說打得不好,私下溫言拒絕的姿態也不可說不漂亮,但這次,他卻低估了對方的決心毅力手段和財力,又有性格裏根深蒂固的不叫女人為難的準則,一時竟被寧瀟纏得有點進退維穀。今晚的宴會寧瀟也受邀出席,又試圖與何攸同結伴出場,最好再安排在同一張桌子上,饒是何攸同這樣修養得體的人,也終於不勝其擾,找到穆嵐問她能不能救一場急。

這對穆嵐來說自然是不在話下。一邊向酒店的入口賺同時不忘朝沒有收到券入場但依然不死心在門外徘徊、一見偶像真容的影迷們招手,穆嵐故意揶揄:“攸同,寧是真心仰慕你,你身邊又沒有常伴,就成人之好一回吧。”

何攸同應對自如,笑得一樣迷人:“逢場作戲自然能好聚好散,何況有些還是假的,場麵上過一過的事情。這次不一樣。再說這種事非要你情我願,不然有什麼趣味。”

寧瀟是明眸皓齒的豔麗佳人,雙十年華,正是青春無敵的時點。穆嵐就說:“人家是很情願,你怎麼就不情願?何先生轉性了?”

何攸同看著穆嵐的笑臉和明亮的眼睛,先提醒她台階就在腳下,開始拾階而上後,才不急不徐地開口:“此一時彼一時。”

“嗯?”這下穆嵐就真的聽不明白了。

何攸同含笑不答,過了一會兒轉了個話題:“剛才在車裏看見的,是白曉安吧?”

“是啊。”

“你雇了她?”

半個月前《電影叢刊》解雇了白曉安。起因是她在做一期紀念某去世影星的專題時,隱晦地提到她當年為了追求更好的出路,拋夫棄子成為富豪家金絲雀的往事。專題裏並沒有提具體的名字,但涉及這件風月往事的人家的後人堅持要求雜誌全麵回收,並且嚴懲撰稿人和責任,“以償對死者名譽和其家人聲望的無故抹黑和傷害”。

可那一版的責任正好是主編的太太,對方又一定要個交待,在拖了一個禮拜之後,《電影叢刊》解雇了這件事情裏根基最淺也毫無後台的白曉安。對外宣布的理由是她做了錯誤不實的報道,為了被采訪對象和雜誌的聲譽,也為了以正視聽,解雇犯下錯誤的始作俑者。

消息剛出來時何攸同還和穆嵐提到這件事情,沒想到一眨眼的工夫,白曉安居然已經在為穆嵐工作了。

聽到何攸同有此一問,穆嵐也還是平靜地點頭:“沒錯。”

何攸同輕輕挑了挑眉。

穆嵐看他雖然不說話,卻又言之未盡的意味,便對他抱以一笑:“錯的不是曉安。再說我現在做的,也都是你教我的。”

“我教了你什麼?任性妄為?”

“不,是危難時出手助人。我學的還不夠好,還沒學會‘不求回報’四個字。”

何攸同笑著搖,很快說:“你啊。”

他們這時已經進了酒店的大廳,不像稍早前在室外有其他聲音作遮掩,哪怕是竊竊私語,還是能讓外人捕捉到片言片語。走在前頭開路的唐恬忽然一轉頭,嚴厲地瞥了一眼旁若無人的兩個人,穆嵐偷偷一笑,朝何攸同遞了個“暫時打住”的眼神,就把關於白曉安的話題先收住了。

何攸同與穆嵐之間自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在。既然白曉安的話題不好多說,他很歡找到新的話題,聲音也恰到好處地放大了:“今晚的拍賣會之後,有沒有別的安排?”

“倒是還沒有。”

“那還是老樣子,找個地方打一輪牌?”

穆嵐還沒來得及回應呢,前頭的唐恬又一次轉過頭來:“何攸同,人家做偶像誰不是忙得要命,覺都沒時間睡,怎麼就你,動輒通宵通宵地打橋牌,還沒完沒了的?”

她語氣裏的不讚許並沒有特意掩飾。何攸同聽了就笑:“唐,我不過把別人睡覺的時間挪來打橋牌了。再說我是個不務正業的閑人,這點大家不是都知道了嗎。”

唐恬素來腹誹何攸同這種閑散到簡直有些漫不經心的態度,不止一次和穆嵐說過類似“他就是腦袋太好使,別人全力以赴未必能做好的,他隻要七分勁就能做得漂漂亮亮;什麼都不缺,又被上上下下都寵壞了,閑混到這種地步還能大紅大紫,也就隻有他做得到”的話。穆嵐聽完這樣的評價,隻是說:“他就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或是犯了錯,也有讓人家不忍責備的天賦,這哪裏是一般人勤奮努力能趕上的?何況他既不犯錯,也遵守圈子裏的遊戲規則,這樣的人不紅,這才是沒道理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