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為什麼會哭(3 / 3)

“不,不,獅心爺爺,”我說,“你什麼也別告訴我。我是家裏的老大,我有責任……”

“你爸爸已經收了他的錢,”老牛說,“實際上,你爸爸把你賣了。”老牛的聲音那麼沉痛。

我的心裏痛得難受,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就聽那位李大叔對車夫說:“這孩子瘋了,不過,他說得也對。他是老大,他就得……”

“騙子!”老牛厲聲嗬斥他。“你不姓李,你姓張!你們大人合夥欺騙一個孩子,應該感到羞恥!”

這騙子聽不懂老牛說什麼,也不相信老牛會說話。他又催促車夫:“敲死他!我再加給你十塊!”

車夫蘇醒過來似的,重新把鐵棍高舉。

我看到了老牛勇敢的形象。他突然咆哮一聲,“滾開!”不避不閃,迎著車夫走過去。

車夫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為了三十塊錢就可以出賣自己的良心麼?”老牛責問他。“你可以去跟那家夥討價還價,去啊!”老牛還在羞辱他。“三十塊錢出賣鮮活活的良心,太不公道了。”

車夫再退。他的眼裏充滿了恐懼,臉色也變得又灰又綠。老牛步步緊逼。車夫手中的鐵棍雖然還在高舉著,但就像失去了重量。不料腳下一滑,整個人就骨碌碌滾落到路邊陡峭的溝渠裏了。

老牛站住四蹄,對深溝裏的車夫看了一眼,就轉過身來。

姓張的騙子早把我放到了地上。這家夥灰溜溜的,一聲也沒吭。

我們沒按原路返回孟家莊。我騎著老牛,慢慢走在冬天的田野裏。一路上別提我心裏有多高興了。那兩個家夥就這樣被我們一老一小打了個落花流水。我對老牛一遍遍地談論著我們的勝利。不對,是老牛的勝利。但是,我有點心有餘悸。

“你不害怕鐵棍?”我問他。

“我的小油豆子,你就像問我害不害怕摔倒。”老牛的回答出乎我的所料。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透過趴伏在地的冬小麥和凍得幹硬的泥土,我清晰地看到了一道道壕溝深塹,和無數層層疊疊的老牛蹄印。這整個大地,都是老牛走過的路。他在大地上摔倒了,爬起來,從不氣餒,從不畏懼。盡管他很老了,盡管他傷痕累累,但他還在踩著自己的足跡向前走著,這就是我的老牛……

我悄悄低下身子,把發熱的臉孔緊貼在牛背上。

回到孟家莊時,天快黑了。有一件事快讓我笑死了。剛走到村口,我就看到了孟村長家的大狼狗。那狗站在街道中央,耀武揚威的,好像在訓斥街上的村裏人和那些不中用的小狗子。可他發現老牛走來了,突然裝著沒事人似的,轉頭就跑,叫著,“走嘍,天黑嘍,回家吃肉去嘍——”他就是這麼叫的。他不會說回家吃晚飯。誰都知道,他是吃肉長大的,他把吃飯說成吃肉。那些小狗子和不少村裏人,百般不解,昌盛怎麼說走就走了。抬頭看見了我和老牛,才似乎有些明白過來。我笑得差點翻下牛背。

這天晚上,我過得非常幸福。我和老牛好像久別重逢,一刻也不想分開。

在溫暖的草堆裏躺下來,我們誰都不願動彈。沒有燈光,但也沒什麼。這並不妨礙我們交談,也不妨礙我們相互撫慰。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後就重新開始。

晚上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依然是個好天氣。

中午,明亮的陽光照進屋子,似乎把幹草都烤燃了。午後,隨著光線的逐漸減弱,我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非常亢奮的,從昨天走進村子就是這樣。我不能不感到有些疲倦。

我想,老牛畢竟也老了,我不能隻顧自己,不停地打攪他。於是,我用那天從床上滾落下來的辦法,選了根不粗不細的麻繩,綰個圈兒,套住床頭的木棍,使勁把自己拉到床上。我略微感到平靜一些,跟老牛說著說著話,不知什麼時候,又入睡了。

我被父親的泣訴聲驚醒。我嚇了一跳,我都鬧不準自己是誰了。父親把臉埋在床上,哭聲像個孩子。“爸爸,爸爸,”我隱約聽他在叫。他很難說出話來。我沒敢動彈,但我明白了,他是在叫我爺爺。在我爺爺麵前,他當然也是個孩子了。所以,我倒沒覺得可笑。我想,他可能是想我爺爺了。我心裏不禁有些感動。

“爸爸,爸爸,”他哭著說,“我可怎麼辦哪?你老人家說說,我該怎麼辦哪!爸爸,我得罪誰,也不能得罪村長啊。”

我豎起耳朵聽。他話裏有一種我暫時還說不明的信息讓我擔心。

“這頭死牛,它以為踢了胡昌盛就算完了?”父親嘴裏夾雜著聲聲詛咒。“孟村長生氣了。大頭孟華山今早告訴我,這回孟村長氣得可不輕。這頭死牛,這個畜生,它以為胡昌盛是條狗?死牛!畜生!它踢死了胡昌盛,孟村長就會讓我披麻帶孝。爸爸,孟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們這樣的小戶人家,躲都躲不及,這個畜生偏要去惹他!”

膽小鬼!我好像覺得自己叫出了聲。父親的表現真讓我感到丟臉。他為了一點小錢就出賣我且不說,因為沒處訴說內心的恐懼,他就跑到這裏哭來了!看看他害怕的樣子吧。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感覺得到他身上在瑟瑟發抖。我敢說,這會兒讓他站,他都站不起來了。

“爸爸,爸爸,”他連連叫著。

我想,你這會兒想到爺爺來了。爺爺在世時,怎麼沒想到好好孝順他?你不也睜眼看看,床上的人是誰。他就是你要狠心拋棄的半個人。

……我心裏又猛地淒涼了。父親是不用去看床上有誰的,因為我這個人,對他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連半個人也不是。

“爸爸,咱沒短處況且不敢得罪孟村長,”父親又說,“可咱現在是有短處在人家手裏啊!他要是堅持讓我把你從土裏扒出來送火葬場火化,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聽了,也暗暗有了些擔憂。但我覺得還是不能原諒父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在我心目中,他一直都是我難以接近的神靈。他不能為自己的無能尋找托詞。

我這麼想著,嘴裏卻不由得發出一聲歎息。父親一點也沒受驚動。他哭著說來說去,說了很久。大約是哭訴過了,心裏輕快了一些。他兩手撐著床沿,慢慢地站起來,又扶著床沿在地上跺了跺腳,肯定是腿腳跪麻了。

他恢複了常態,就從屋裏走了。屋裏很黑,但我看得清楚,他沒有看老牛一眼。

屋裏重又安靜了。我完全被一種鄙視的情緒控製著。它把我跟這個世界隔開了。……我鄙視那個大人,甚至也鄙視這個世界。等我稍微好受一些,我才想起老牛。

老牛身上沒有一點聲息。

我試探地叫了聲:“獅心。”

老牛用反芻的聲音回答了我。

“你什麼都聽到了,獅心,”我說,“我們不該回到孟家莊。”

“我們要到哪兒去?”老牛問我。

我想了想,堅定地說:“我們去大青山,去找爺爺!”

“傻話!”老牛說,“大青山對我來說很近,對你來說很遠。”

我相信老牛所言,大青山對我來說還很遠,但這意味著,我還要活下去。

一直到天亮,我都在一門心思地想我該怎麼活。我年紀雖小,但我認為自己活得夠辛苦了。毫無疑問,爺爺、老牛也活得夠辛苦,他們說過活夠了沒有?從來沒有。我偶爾打斷自己的思路時,我會發現老牛正在不停地吃草,但我沒有太注意。隻是到了天亮,我看清了屋子裏的東西,就覺得老牛這一夜吃得太多了。我說:“獅心,你這樣吃草會把肚子撐壞的。”

老牛還在不停地吃。他的肚子圓滾滾的,完全撐開了,皮毛加倍閃亮。這是你爺爺割的草,我聽老牛說:“我要把它們全吃下去。”

我說:“看你大吃的樣子,好像以後再吃不著似的。”

老牛突然沉默了。我感到自己說了錯話,忙拽著麻繩從床上挪下來,躺到老牛懷裏。我摸他的臉頰,摸他的脖子。

過了半天,老牛又開口了。

“告訴你一樁秘密,”老牛說,“連你爺爺也不知道。我積攢了不少錢,在大槐樹下麵的樹洞裏。萬一你用得著的話,可以……”

我趕忙握住了老牛的嘴。我說:“獅心,你說什麼呀!”

老牛一抬頭,閃開我的手。

“我們不要再回避了,”老牛說,“我就要死了。”

我難過極了。我已把老牛視為我的長輩。我不能承受幾天之內接連失去兩個親人。

“你不會死的,你還很健康,”我帶著哭聲說。“你還很能吃。”

“小油豆子,不要哭,你要笑。”老牛寬慰我。“死亡並不可怕。該死的時候死了,到了大青山,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不該死的時候死了,生前是瘸子,死後也還是瘸子。記住我的話,死亡就像吃幹草。隻有嚼碎了,才有滋味。”

老牛說著,又低頭把幹草銜在了口裏。

這時,父親領了一幫人向屋子走來。我預感到了不妙。但老牛就像沒看到他們。老牛繼續咀嚼他那甘美的幹草。

“還吃著哪!”父親說,與昨晚的腔調毫不相同。“你吃吧,你吃吧。”父親在門檻上坐下。同來的人也都站在了門外。父親是快樂的。他轉頭對別人說,“死囚臨死前都要吃頓飽飯,自古以來的規矩。”

天哪,我看得出來,父親不僅是個膽小鬼,還是個標準的無賴!我沒冤枉他。

“老牛就要上路了嘛,井水也得管夠他喝,”別人眨巴著眼皮笑道。——我暫時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老牛囫圇將幹草咽下,後腿一用力,就穩穩地站了起來。他是那樣高大,幾乎充填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間。父親的身子不由得往後一仰。老牛向他走去,他忙跳到門外。他踩了別人的腳,人群就有些慌亂。但老牛停住了。他回頭望著我。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得出他明知自己出門就是赴死。

我忽然想起,人們常說牛通人性,死前眼裏會流出淚水。我立刻盯住了老牛的眼睛。那裏卻隻有沉靜。超然的沉靜。難過又讓我說不出話來了。老牛朝我點點頭,用前蹄在地上嘭嘭嘭刨了三下。這也許是他獨特的告別方式。他又開始向門外走去。

“獅心!”我說,“他們要殺你!”

所有人聽到我的聲音就一愣。他們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我父親笑得最響。顯然,父親心情很好。“這孩子,”他說。

“你開口講話,你講話他們就不敢殺你!”我又說。“你告訴他們,你叫獅心。你是一個人。你就是爺爺。他們不能殺人。他們不能殺爸爸!”我像在嗥叫了。

“半個人瘋了,”父親對別人說。

可是我的老牛不理我了。他走到了門外,走到了人們閃出的道路上。我深深絕望了,身上變得冰涼,忽然眼前一黑。不知是誰把屋門關上了。我重新看到的一切,全都蒙著一層寒冷的顏色。屋子裏已經沒有一絲溫暖。肌膚所觸,全是堅冰。

外麵歡笑陣陣。好像所有人都在街上比賽嗓門。父親嗓門最高。整個村子,——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能聽見父親歡快的聲音。他在羞辱老牛獅心,說他是廢物,呆瓜,死到臨頭了還不忘了反芻。父親說,這頭死牛,該殺!

殺,殺,殺!

我滿耳都是刀子銳利剛硬的飛舞。

牛角提醒了我。

……我像一條被人拋在地上的大魚。我手握牛角,奮力撲打,翻滾,向水奔去。幹草、麻繩、麻批子纏在了我的身上,使我像一條真正的魚。屋門被撞開,門檻被翻越,我就是在陽光普照的院子裏了。我的眼睛受不了這個世界的明亮。我閉上眼,像魚那樣,吞咽幹燥的陽光、空氣。我感到死亡已經悄然降臨,我用不著再為自己積攢勇氣。我沉著地慢慢睜開了雙眼。

老牛早被人們拉到了街上。人們圍著他,不停地對他加以恥笑、羞辱,說他肚子這麼大,會不會要生小牛了。

父親的聲音依然最響,他要告訴全世界,他要殺牛。這頭牛活該千刀萬剮。

我沒看到孟村長,也沒看到他家的大狼狗。我想,孟村長走到天邊,也會聽到我父親輕鬆快樂、乖巧馴順的聲音。大狼狗根本不用來現場。自然有人會把新鮮溫熱的牛肉送到他的口邊。

來的都是些短腿小狗子,興奮地圍著老牛亂吠,鑽來鑽去,等待吃些人們不要的東西。

我又看老牛。他像塊巨石一樣站在人們中間,也像石頭一樣沒有一點知覺。他沒看我一眼,卻我確信他知道我在看他。

街上那麼多人都沒發現我滾到了院子裏。要看到屠戮場麵的欲望,完全支配了他們。我隻聽到一聲針對我的叫聲。那是我的弟弟胡誌偉。他看到了我的樣子,卻又馬上轉過頭去。

有人挑了一擔水,向人群走來。水桶上冒著縷縷白汽。他吆喝著:“水來了,水來了,又清又甜的井水喲!”

我的耳朵被刺得火辣辣地痛。今天,在孟家莊,每一個人的嗓門都如此響亮。每一個人都在竭力讓所有人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看了,也不想聽了。我向院中的大槐樹爬去。

在大槐樹下麵,我找到了老牛所說的那個樹洞。裏麵塞滿了寬大平整的楊樹葉,有的發黃,有的發黑。我想都沒想,就把它們掏出來,塞進懷裏。然後,我從身上扯下一根麻繩,係在牛角上。坐在樹下,我仰臉看著,選中了一個較低的樹杈。抬起胳膊,一使勁,就把牛角扔了上去,正好卡在了樹杈上。我拉拉麻繩,試了試是否牢固。牛角不會滑落的。我忽然想到,那是老牛的角。牛角在樹上,就是老牛在樹上。老牛一定會拉我一把。

我緊拽麻繩,不顧一切向樹上爬去。老牛,幫我。老牛,幫我。我在心裏不停地念叨著。我的手接近了樹杈……我把樹杈抱住了。與此同時,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沉重的雙腿。我的全身輕快無比。沒怎麼費勁,我就騎在了粗大結實的樹杈上。可是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人間最為悲慘的一幕。老牛把頭埋在水桶裏,他的肚子已經鼓脹得不成樣子。他的四肢已被繩索捆住。突然,人們牽動繩索,老牛訇然倒地。又一夥人一擁而上,把他死死壓在下麵。老牛哀號一聲,驚天動地,但驚動不了這些村子裏的人。我看到圓溜溜的牛眼暴突出來。牛嘴大開,呼一聲噴出粗粗一股老牛剛剛主動喝下去的甘甜的井水。井水好像染了血絲的炮彈,打得跟前的人一趔趄。沒等牛嘴合上,一根木棍馬上捅了過來。我看到幾顆白色的牙齒從木棍下急速飛起,飛得好高好高,飛射到天上去了。我看到我的父親有力地拎起一桶井水,向老牛合不上的嘴兜底傾下。井水一半灌入牛嘴,一半灑落在地。水倒幹了,父親隨手把水桶扔掉,又換一桶。第二隻空桶砸在第一隻空桶上,發出空洞的聲音。第一隻桶骨碌碌向前滾去,第二隻桶隨後緊跟。又有第三隻桶,第四隻桶。它們在街上不停滾動,從人群的縫隙,從人們的腳下,似乎沒什麼能夠阻擋它們。濺濕的泥土,迅速結成烏黑的冰塊。那些摁住老牛的人走開了,因為老牛已不能動彈。由於眾人的壓力,灌下的水還會從三孔七竅徒勞溢出。老牛四腳朝天,大張的牛嘴變成了一眼汩汩翻湧的山泉。父親的水桶傾下,兩道水流猛烈撞擊出一團團雪白的浪花。

我朝樹頂爬去。像鳥兒在天上一樣輕快,像魚兒在水中一樣自由。雙腿已經不再是我的累贅。

不管你信不信,在大槐樹上,我完全是一個健康的人。下身不再冰涼,雙腿又直又靈活,我全身是勁兒!從一個樹杈,到另一個樹杈,每一次翻越都讓我感到力量大增。哦,我的大槐樹,我的大青山,你救了我!我活過來了!

終於,我站在了最高的樹杈上。你以為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另一座大青山,綠油油的,真正的大青山,比我腳下的這一座更加巍峨高大,但它隱現在藍天裏。我仍然看到了。而且,我還看到了日夜想念的爺爺。跟爺爺在一起的,是一頭牛。不是老牛,但我認出來他是獅心。是頭沒閹過的年輕的公牛。他們走下山來,就像趕來迎接我。

我眼前模糊起來。忽然,爺爺身邊多了個年輕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新爸爸。他在爺爺跟前仿佛一個孩子。一旦離開爺爺,也就是一個大人了。

“爸爸!”我不由得大聲叫道。

那個年輕人聽到了,向我轉過清潔寧靜的麵孔。他完全是一個爸爸的樣子了。我一直渴望長成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爸爸!”

“跳下來,”爸爸說。

我看看腳下的樹梢,覺得頭暈。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幾片金黃的楊樹葉,從我懷中翩然飄落。

“不要怕,跳下來,”爸爸微笑著。

爺爺也在微笑。爺爺捋著白胡子,朝我點頭。“跳下來,小油豆子,跟我們在一起。”爺爺說。

隻要往前跨一步,一切就都過去了。我想告訴你,我已經不再害怕。可我看到獅心哭了。他的眼裏,淚花閃閃。

哦,大青山!我在這裏!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