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為什麼會哭(2 / 3)

我的手慢慢停在了他的額頭上。那裏的皮毛仍然像錦緞一樣光滑。我沒敢摸摸他的角,連那隻完好無損的角也沒敢摸。我感到了指尖上的微微的顫抖。

突然,那隻被打歪的牛角脫落下來。我沒能接住,牛角就掉在了地上。

可能看到我的神色又淒楚了一下,老牛就說:“掉了就掉了吧,我要那麼漂亮也沒用。我又不會像小夥子那樣娶媳婦。”

你愛信不信,老牛這樣說的。他的聲調不以為然,但我卻心如刀割。因為我想到,獅心是一條閹牛。爺爺把他從別人手裏買來時,他就已經被閹掉了。我心裏暗暗感歎,牛啊,世上還有沒有比你更深的苦難?可是,我看出他眼裏馬上流露出了一絲羞愧的神色。接著,就聽他模棱兩可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我有一個非常愚蠢的念頭,好像爺爺死了,我也會不久於人世。但我一點也不擔心沒人發現我死在爺爺的床上。老牛活得過我,他還會不顧一切,出門報信。昌盛攔路,踢死它!活不過我,也不要緊。天寒地凍的,屍體不會過早地腐爛。父親總會有一天來到爺爺的小屋,爺爺生前打好的麻繩,畢竟還算是比較值錢的東西。另外,還有一捆色澤光鮮的麻批子。

我要等待這一天到來:我輕飄飄地從爺爺的床上起身,穿過父親的身體,去巍峨壯觀的大青山尋找我親愛的爺爺。

我卻在爺爺去世後的第四天等到了我的弟弟。

弟弟有個響亮的名字,胡誌偉。

院子裏傳來一聲咳嗽。我抬頭一看,就見一個可愛的小男孩走到了門檻外麵。

這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不知道的人絕對不相信他會是我弟弟。皮膚粉白,頭發烏黑,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小嘴鮮紅得如同玫瑰。可他是我弟弟。

胡誌偉斜著身子,手提一隻瓦罐。我已經聞到了瓦罐裏的食物的香味。如果我有一雙好腿,我早就起身迎接我的弟弟了。可我隻能挺直一下脊背,而且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醜陋。

對我們的家庭來說,我是一個孽障。父親不相信會生下我這樣的兒子。我不光是半個人,還沒一副好模樣。

村裏有個可笑的傳言,說我生下來有條猴尾巴,父親生氣拽我的尾巴,尾巴給拽去了,也把我下半身的神經和血脈拽斷了。我就此問過爺爺,爺爺氣憤地說:“他們放屁!昧著良心說瞎話,生個孩子長尾巴,連屁眼也沒有呢!”

父親見我模樣怪,就不想要我,裹巴裹巴給丟在了窪地裏。結果是爺爺把我給找了回來。爺爺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養大。因為我,父親和母親的關係很不好。父親懷疑母親不幹淨。母親有口說不清。兩人常常打架。直到母親生下了我弟弟胡誌偉,兩人的關係才好一些。父親依然認為我丟了他的人,連名字也不給我起,就叫我半個人。母親已經讓父親打怕了,也不敢來爺爺家看我。甚至為了討好父親,隨著父親對我詛咒,好像心越狠,就越清白似的。她生下的弟弟,也被攔著不讓來,而且還故意對他隱藏我的存在。人前人後,叫他大孩兒。這胡大孩兒長大一些,懂得一些事了,也知道我這個跟著爺爺一起生活的怪物是他親哥哥。但他不叫我哥哥,也從不找我玩,可能因為我的樣子天生讓人嫌惡。

胡誌偉的到來,給了我極大的驚喜。他臉上嫌惡的神氣,又讓我克製住了自己。他猶猶豫豫地走進門來,把瓦罐放在我的腳邊,冷冷地說了句:“吃吧。”

盡管我的肚子很餓,我也沒有馬上動那瓦罐。我忍受著肚子裏牙齒的撕咬。

胡誌偉轉身要走,卻又停下來。他看著趴臥在地上的老牛,我覺察得到,他要騎上牛背。這讓我感到歡喜。我終於可以跟弟弟一起玩耍一次了。

我裝著輕鬆地說:“你騎吧。”我不叫他弟弟。我還拿不準他是否喜歡我這樣叫他。我又看老牛,用眼神問他,你行不行啊?老牛也用眼神回答我,行!

老牛老實地趴在地上不動,配合胡誌偉往背上攀爬。胡誌偉卻怎麼也爬不上去。

爺爺養的這頭牛非常高大。由於爺爺的精心飼養,老牛膘肥肉厚。雖然這些天瘦了不少,但伏在那裏,仍像一堵又高又寬的牆壁。

胡誌偉爬不上去,我又不能幫他,他就很掃興地不爬了。

突然,我抓起那隻牛角,對他說:“牛角很好玩。”其實我也不知道牛角怎麼好玩。但我靈機一動,把牛角放在了唇邊,沒費力氣,我就把牛角吹響了,“嗚——”我說,“你可以把它當成牛角號。”

胡誌偉將信將疑地把牛角接到手中,打量著它。

我還沒見過如此矜持的孩子。他比我強一百倍。我不怨父親那麼疼他,護著他。

這隻牛角號很漂亮,到大商店裏都買不著。我還在煽動他接受我這個哥哥的禮物。“你吹著他可以跟人玩打仗,”我繼續鼓勵他。“放在嘴上,不用費勁,輕輕一口氣——”

胡誌偉慢慢把牛角送到唇邊,但我意想不到的是,胡誌偉突然變了臉色。胡誌偉幹嘔起來。他聞不慣還沒幹透的牛角裏的氣味。嘔了半天,他什麼也沒嘔出來,那張小臉變得又灰又黃。那隻牛角還在他手裏呢。我叫了聲牛角,才提醒了他。他抬手扔到了我的身上,然後就跑了出去。

寒風把胡誌偉在街上幹嘔的聲音吹來。我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內疚。本來我是好意,卻帶給他這麼大的痛苦。如果能夠補救,叫我做什麼我都樂意。我已經沒心事吃飯了,就那樣呆呆地坐著,深深自責。

不久,我的父親來了。我聽出了他的腳步聲,馬上準備挨揍。我不會叫一聲疼的。父親打得再狠,我也不會抱怨。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父親來了就坐在了門檻上,好像不知道我讓胡誌偉作嘔的事情。

他看了看我身邊的瓦罐子,低聲問我:“飯不好吃?”我忙回答,“好吃。”他也沒多說什麼,又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

父親的到來,讓我禁不住想三想四。這是不是向我傳達了一個信號,父親要把我接到家中去住?爺爺不在了,我自己和老牛住在一起,如果他們再不管我,這麼寒冷的天氣,用不了一個月,就得凍死餓死在這裏。哎呀,父親就是父親!

越思越想,我就覺得父親接我去住的可能性越大。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大聲對老牛說:“老牛啊,我小油豆子也有了苦盡甘來的一天!”

老牛無動於衷,明明嘴裏沒什麼東西,還在那裏不停地咀嚼。我越看,他就越像一頭普通的牛。

“獅心,獅心,”我連聲叫。

老牛理都不理。

這天晚上,父親又來了一次。

我看到一個黑影從院子裏走過來,沒想到那還會是父親。我很緊張,錯以為那是小偷。麻繩、麻批子、老牛,實際上都是好東西。如果真是小偷,我肯定無法保護爺爺留給我的財產。我想,不管怎樣,我都要奮力捍衛我的家園。沒有力氣,我可以大聲呼叫。我就是喊破喉嚨,也要讓全村人聽見。喊聲一定會把很多人引來,或許還會引來孟村長家的大狼狗。隻是不曉得那條大狼狗會不會至今對自己被踢耿耿於懷。

等那黑影走近了,我才發現是兩個人。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我不認識。他們沒有說話。那人到了屋裏,就啪嗒一聲摁燃了打火機。他弓著腰,把打火機舉到我的麵前,對我上上下下地照了一番。同時,我也把他看了個一清二楚。這是個瘦小的外地人,長得尖嘴猴腮,比我還要難看。他那大黃牙呈八字形朝外呲著,好像要啃我一口。我真的不想看到這張臉。幸好打火機燒燙了,他就把火熄了。一切又回歸於黑暗。可是那人並沒有走開,他伸出手,在我身上又摸又捏了半天。他摸捏夠了,才跟父親一起走到院子裏。不知道他們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那人走了,父親就一個人回來了。父親像白天一樣坐在門檻上。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小油豆子,”父親叫我。

我一聽自己的名字從父親嘴裏說出來,身上就止不住打顫。父親沒叫我半個人。他頭一次像爺爺那樣叫我小油豆子。

父親繼續說:“小油豆子,不管年輕年老,人都得給自己找條活路。人也都說不清自己會攤上啥事。你看我現在能吃苦,能出力,能跑能顛,說不定啥時候就沒用處了。真心話,我也不是不想養你。但我養了你一時,養不了你一世。怎麼也不如你自己有個一技之長,好賴是個飯碗。就是我和你媽百年之後,也不用總是掛心你了。小油豆子,剛才那個河南人,你也看到了。他是個耍把戲的,有自家的把戲班子。他摸清了你的條件,說是可以收你當徒弟。也沒什麼太難的節目,鑽鑽羅圈,爬爬竹杆,最輕快的就是變變戲法兒……”

我想告訴父親,他真的沒必要說這麼多。我的心裏早就熱乎乎的了,可他還在說。

“你在外麵發達了,沒多有少,不想著我和你媽,就隻想想你弟弟,父親說,把那花不了的錢,也寄回來一點。你弟弟也要上學,將來考上大學,花項也少不了。俺那小油豆子,我和你媽到了那時,不指望你,還能指望哪個?”

我哽咽起來。“爸爸,”我叫道。“我答應,我答應,我連聲說,我答應去學耍把戲。”

“好孩子,”父親說,“難為你了,這麼小就讓你出去闖蕩。”

我多麼渴望撲進父親寬廣的懷抱。可我做不到。既然我做不到,父親為什麼不主動把我抱進懷裏?我真生他的氣。

我一邊抽泣一邊說:“爸爸,我喜歡學把戲。我可以學得很好,給您老人家增光。我有錢就往家寄。我一分錢不留。可能我不常回家,我求求你了,爸爸,別讓我弟弟把我忘了!”

我再也止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父親卻笑了。“這孩子,”父親說,“咱爺倆正說著好事情,美滋滋兒的,怎麼哭起來了?”

可我不能不哭。我越哭聲越大,越哭越想哭。

父親站起來了。“你哭吧,”父親說,“你覺得哭哭痛快那就哭吧。”他吱哇一聲關上了兩扇門。我聽見他在門外說,好好休息吧。明天上午就跟你李大叔走。父親把門鎖上了。我隱約聽他說,最近村裏又出了小偷,不得不防。

像我父親期望的那樣,我哭得很痛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下來的。我停止哭泣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老牛說:“爸爸躲到外麵哭去了。他不想讓我聽見。”

我相信,父親是一個堅強的男人。

第二天不大像冬天。陽光根本不像過去那樣慘慘淡淡的,而是很勁道。一縷一縷地射下來,並不馬上消失,烙餅似的,摞了一層又一層。不少人在街上站得稍微一久,就隻得把棉襖解開了。

我又從小窗裏看到,父親敞著懷,從街上走來。他打開屋門,我的眼睛就被門口的陽光刺痛了一下。我忽然想起,自己有很多事情都還沒來得及做。

我說:“爸爸,我喂喂牛。”

父親說:“你李大叔來了,在家等著呢。”父親一彎腰,把我抱起來放在了牛背上。

“起來,”他踢了踢老牛的肚子。

我擔心老牛站不起來,但他努力了幾次,終於站起來了。老牛的傷還未痊愈,我坐在他背上,心裏很不是滋味。但這是父親把我抱上來的,我不好多說什麼。父親趕著牛,走出屋門。

來到街上,不少人詢問我父親是不是要送我跟人學習耍把戲。父親笑而不答。在父親家門口,我看到了一輛三輪車。父親對我說,這是專門來接你的。你小子比我強,我都快四十歲了,還從沒叫人拉過,都是我拉別人。

那位李大叔和他帶來的三輪車夫正坐在屋中喝茶。我的感覺完全變了。李大叔一點也不像昨晚那樣令人討厭。他親切地對我笑了笑,沒說什麼,但我的眼中幾乎隻有他了。

雖然還沒到中午,父親仍舊挽留他和那位車夫在家吃飯。我意識到這將是我在家裏的最後一頓飯,又感到非常激動。在李大叔的堅持下,我被安排在他的座位旁邊。這也是我第一次坐在飯桌前,跟這麼多人一塊吃飯。我頭都暈了。

不知不覺的,李大叔要帶我走了,我竟感到吃驚。

車夫坐到車座上,按響了鈴鐺。可是,我卻像一點準備也沒有。我還沒有好好跟父親說句話,也沒能好好跟媽媽說句話,李大叔就要帶我走了!我不由得著忙起來,搖著頭亂瞧。我忽然想起來,我這是在找老牛。院子裏沒有老牛。正要問父親老牛在哪裏,李大叔就把我抱到了車上。車夫一蹬腳踏,車子就動了。他的力氣很大,這一腳下去,就讓車子前行了七八步。

慌亂中我脫口叫道:“別忘了給爺爺燒紙!”

這不是一句很明智的話,但我已經顧不了許多了,因為我感到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跟父母在一起了。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來。

急速行駛的三輪車,帶出了呼呼風聲。我簡直不敢相信,那麼快,我就是在村外了。身後的孟家莊,似乎已經跟我斷絕了任何關係。我沒有回頭看看。我的眼睛恢複了良好的視力,廣闊的大地不斷被送入我的視野。

又走了好長一段路,車子才略微慢了些,也不像剛才那麼顛簸了。李大叔鬆開我。他眯眼瞧著我,對我說,這就對了。不管到了哪裏,咱爺倆兒都應該團結一致往前看。他像說了句俏皮話似的,自己笑了一聲。

我懂他的意思,但我有所懷疑。我沒有往後看,並不是因為自己絕情。能夠給家裏掙錢,依然是我出門學把戲的主要目的。我長歎一口氣,慢慢搖一搖頭。

“記住了,小家夥,”李大叔又說,“從此以後,你就叫張小虎。因為我姓張嘛,你就是我的兒子。”

我沒能掩飾住自己眼裏的詫異。他看了出來,馬上改口道:“開個玩笑嘛。不過,在我們大光明把戲班子,師父就是父親。”

這話倒叫我相信。可是,我身上猛一抖。我看到了我家的老牛。他從田野上奔跑過來,像條熊熊燃燒的火龍。要知道,他的全身是傷,狗咬的,父親打的。他卻不可能再跑得比現在更快了。李大叔和三輪車夫也看到了他。他們無比驚奇,三輪車夫甚至忘了蹬車子。李大叔突然把我抱緊了,轉頭向車夫叫道:“快走!”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的迅速。我像一枚離弦的利箭,嗖嗖作響。一望無際的大地,大地上的村莊,道路兩旁的樹木,一切都在急速向我身後掠去。我的雙腿靈活自如,我的胸膛健康有力。我不過是剛一舉步,就似乎看到了大地的終點。忽然,我就不是在用雙腿奔跑了。我的肋下生了粗大的兩翅。我悠然飛了起來。整個大地,刹那間墜落到了無底的洞窟。可是,我感到世界又猛地顛倒了過來。

車尾高高彈到了半空,掉下來時,把我的屁股都給硌痛了。老牛昂首站在了我們前麵。如果不是車夫及時刹閘,車子就猛衝到他身上了。李大叔凶狠地叫道:“你這頭死牛,你這頭獨角怪物,不吉利的倒黴鬼,快給我走開!”

這樣的話讓我聽了很不滿意,但我沒表現出來。我迫使自己用平淡的口氣對老牛說:“你回去吧,我們這就算告過別了。”

老牛四肢挺立,一動也不動。兩隻大大的牛眼緊盯李大叔。李大叔竟被他盯毛了,就移開視線,大聲命令車夫:“衝過去,衝過去!這頭該死的老牛,看他禁不禁撞!”

我也在用眼神請求老牛走開。老牛不理我,又向車子走了兩步。此時,他威風凜凜的樣子真讓我為他驕傲。可我不能讓他看出來。我裝作無情地說,他這是等著挨撞呢。

車夫顯然舍不得自己的車子。李大叔又說:“撞壞了車子我賠你一輛新的。”可接著又說,“趕跑這頭牛我給你二十塊錢!”車夫就動心了,嘩啦,隨手從車下抽出一根鐵棍。我立刻想起了父親那天暴打老牛的木棍,不由得替老牛害怕起來。

“我求你了,獅心。”我捂上眼睛,顫聲叫道。

李大叔和那車夫肯定鬧不明白我到底在叫什麼。我又把手拿開,看到車夫從車梁上跳下來。他是個很強壯的年輕男人,比我父親還要強壯。因為趕路出了汗,棉襖也脫掉了,身上隻穿一件打了補丁的藍絨衣。為了那二十塊錢,他逼近老牛,高高舉起了那根沉重的鐵棍。我的心隨著跳到了胸口。

“我要去給弟弟掙錢!”我又對老牛說。“我不過是要跟李大叔學把戲。”這時,我的心軟下來。我的臉上滿是痛苦。“我是家裏的老大,”我說,“我有這個責任。”我強忍著哭泣。

老牛對頭上的鐵棍視而不見。“你上當了,”他開口道。

他的聲音讓車夫的鐵棍停在了空中。李大叔和車夫都驀地愣住了。他們顯然拿不準是不是聽到了老牛的聲音。連我也愣住了,我覺得自己聽到爺爺在說話。爺爺的靈魂就附在老牛身上。我不記得過去老牛說話是不是也這個腔調。

“我的小油豆子,不要欺騙自己了。”老牛接著說。“那人根本不會耍把戲。他要讓你去當小叫化子,帶你到大城市沿街乞討。他有很多你這樣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