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死也,其猶夢也。夢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則死矣。案人殄複悟,死複來者,與夢相似,然則夢、殄、死,一實也。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為矣。人言談有所作於臥人之旁,臥人不能知,猶對死人之棺,為善惡之事,死人不能複知也。夫臥,精氣尚在,形體尚全,猶無所知,況死人精神消亡,形體朽敗乎?
人為人所毆傷,詣吏告苦以語人,有知之故也。或為人所殺,則不知何人殺也,或家不知其屍所在。使死人有知,必恚人之殺己也,當能言於吏旁,告以賊主名;若能歸語其家,告以屍之所在。今則不能,無知之效也。世間死者,令生人殄,而用其言,用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談,皆誇誕之言也。知不誇誕,物之精神為之象也。或曰:不能言也。夫不能言,則亦不能知矣。知用氣,言亦用氣焉。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則忄昏亂,精神擾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猶忄昏亂,況其甚乎!精神擾,自無所知,況其散也!
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實。論者猶謂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與火之且滅何以異?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複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氣用事,水凝為冰,逾春氣溫,冰釋為水。人生於天地之間,其猶冰也。陰陽之氣,凝而為人,年終壽盡,死還為氣。夫春水不能複為冰,死魂安能複為形?
妒夫娼妻,同室而處,淫亂失行,忿怒鬥訟,夫死,妻更嫁,妻死,夫更娶。以有知驗之,宜大忿怒。今夫妻死者,寂寞無聲,更嫁娶者,平忽無禍,無知之驗也。
孔子葬母於防,既而雨甚至,防墓崩。孔子聞之,泫然流涕曰:"古者不修墓。"遂不複修。使死有知,必恚人不修也。孔子知之,宜輒修墓,以喜魂神。然而不修,聖人明審,曉其無知也。
枯骨在野,時嗚呼有聲,若夜聞哭聲,謂之死人音,非也。何以驗之?生人所以言語籲呼者,氣括口喉之中,動搖其舌,張歙其口,故能成言。譬猶吹簫笙,簫笙折破,氣越不括,手無所弄,則不成音。夫簫笙之管,猶人之口喉也;手弄其孔,猶人之動舌也。人死口喉腐敗,舌不複動,何能成言?然而枯骨時呻鳴者,人骨自有能呻鳴者焉,或以為秋氣也,是與夜鬼哭無以異也。秋氣為呻鳴之變,自有所為,依倚死骨之側,人則謂之骨尚有知,呻鳴於野。草澤暴體以千萬數,呻鳴之聲,宜步屬焉。
夫有能使不言者言,未有言者死能複使之言,言者亦不能複使之言。猶物生以青為色,或予之也,物死青者去,或奪之也。予之物青,奪之青去,去後不能複予之青,物亦不能複自青。聲色俱通,並稟於天。青青之色,猶梟梟之聲也,死物之色不能複青,獨為死人之聲能複自言,惑也。
人之所以能言語者,以有氣力也,氣力之盛,以能飲食也。飲食損減則氣力衰,衰則聲音嘶,困不能食,則口不能複言。夫死,困之甚,何能複言?或曰:"死人歆肴食氣,故能言。"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使生人不飲食,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氣,不過三日則餓死矣。或曰:"死人之精,神於生人之精,故能歆氣為音。"夫生人之精在於身中,死則在於身外,死之與生何以殊?身中身外何以異?取水實於大盎中,盎破水流地,地水能異於盎中之水乎?地水不異於盎中之水,身外之精,何故殊於身中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