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回抄檢大觀園後,第75回“異兆悲音”,第76回“淒清”“寂寞”,第77回晴雯夭亡,78回“杜撰芙蓉誄”,都可以作為抄檢大觀園的餘波來讀。這次事件對賈府造成的影響是由表及裏的,是深遠的。以後發生的諸多事情都應與此有關。
周瑞家的作為這件事的見證者,竟然失去了往日做人的老練與圓滑,隻得陪著看了,她的態度,說明兩個問題,其一,明哲保身即“站幹岸兒”;其二,在這一事件中王夫人與王熙鳳的權力受到挑戰,她也隻能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表演了。
三、“橫雲斷嶺”與“渡”“脫”
《紅樓夢》在敘事過程中所使用的另一種敘事修辭是“橫雲斷嶺”之法,或者叫“斷續”法。如第四回寫賈雨村判案時,小沙彌向他出示護官符,賈雨村還沒看完,“忽聞傳點人來報,王老爺來拜”,賈雨村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功夫方回”,繼續著護官符的話題。“王老爺來拜”事件本身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它隻是具有章法上的裝飾性作用。它是為了使小說對護官符事件的敘述免於平板而設置的橫雲斷嶺法。脂硯齋強調橫雲斷嶺法是《石頭記》的“板定大章法”。
這種章法有時使文字看似離題,但實則是對主題的左顧右盼,《紅樓夢》正是以此法經營小說的大結構的。此一根本之法即“抱題法”(不說正題事,以故事或以他事或立議論挨傍題目而不著痕跡)。甲戌本《石頭記》在第二回回前總評裏說:“此回亦非正文本旨,隻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贅瘰,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之速也。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事實上,《紅樓夢》前五回都具有楔子的性質,每回之間的聯係都比較疏遠。這部小說要寫的是賈府的盛衰榮辱,然而作者卻一次次地從遠處發來:第一回的大荒山與第五回的太虛幻境自然是遙遠得很,第二回以冷子興這個與賈府無甚瓜葛的旁觀者的視角從遠處瀏覽賈府,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這仍然是一個由外入內,由客入主的視角,第四回的寶釵入賈府是黛玉入賈府模式的翻版。到了第六回,賈府內部的生活畫麵全麵展開,但作者依然不直接敘寫,作者說:“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行文不急不緩,第六回由遠及近跟隨這個“千裏之外,芥豆之微”的劉姥姥將鏡頭搖至賈府這個故事中心上。
《紅樓夢》不僅在開場如此敘事,還把相同的手法用於重要情節上,小說第59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寫史湘雲兩腮作癢,向薛寶釵要薔薇硝。薛寶釵處沒有,便命鶯兒前往黛玉處取。回來的路上鶯兒遇見了何婆子的女兒春燕,由此引出了何婆子與女兒的一段糾紛。第60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寫何婆子帶著春燕去跟鶯兒道歉,蕊官遞一包薔薇硝請春燕捎給芳官,恰好賈環在場,聞到清香,便向寶玉索要,芳官因薔薇硝是蕊官之贈,不想送給賈環,便以茉莉粉代替了薔薇硝送給了賈環。趙姨娘認為芳官“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便前往怡紅院找芳官算賬。路遇夏婆子,夏婆子曾因蕊官燒紙錢一事在寶玉處討了個沒趣,便慫恿趙姨娘。結果一場大鬧。最後探春到來,此事才告一段落。芳官與柳嫂子的女兒五兒要好,送了一些玫瑰露給五兒。柳嫂子想讓芳官說情讓五兒到寶玉房裏作丫頭,作為報答,柳嫂子送了一包茯苓霜給芳官。
在這兩回書裏,作者使用了四件物品:薔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這四件物品傳遞於蘅蕪院、怡紅院、瀟湘館、趙姨娘、柳嫂子之間,把賈探春興利除弊所引發的各層次的大大小小的矛盾扭結在一起。這四件物品就如獅子爪下的繡球,在賈府裏滾來滾去,所到之處,精彩紛呈。
這種斷續之法的使用還充分地體現在“寶玉挨打”事件的敘述過程中。這件事出現在33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這件事是全書重要的生活場景之一,也是全書情節發展的高潮之一。所寫的是人們習見的日常生活——一個暴怒的父親將自己的兒子痛打一頓。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生活事件,在曹雪芹的筆下,卻給人以驚心動魄之感。作者對這件事的敘述,從第二回就已經開始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了這個貴族大家庭的一件大事,就是後繼無人,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生性敏慧又是嫡出的賈寶玉就成為這個已露衰敗跡象的貴族大家庭中興的希望。而這個希望卻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於是矛盾就產生了,隻不過時顯時隱罷了。第九回寶玉上學前向賈政請安,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以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因訓跟寶玉上學的李貴,“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裏,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這可以說是寶玉挨打最初的種因。算賬的伏線埋下之後,作者並不急於對算賬事件作描述,而是按照日常生活的流程記敘一係列或大或小的事件,這中間有茗煙鬧書房,賈瑞之死,秦可卿之死,林如海之死,元妃省親,寶玉、鳳姐受魘等等,這中間又發生了一些小事在一點點堆積著挨打的因素,第30回,因金釧兒與寶玉玩笑,被王夫人罵作“下作小娼婦”打了嘴巴,並被攆了出去。接下來,作者卻不直接寫金釧兒羞憤投井而死,筆鋒一轉,寫賈雨村來拜望賈政,卻要與寶玉交談,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說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不願跟當官的雅人交往,並通過寶玉對湘雲的勸誡的反感又引出寶釵與寶玉生活理想和生活情趣的根本對立,跟賈政平日對他的教訓和期望背道而馳。正是由於思想上的格格不入,他不願與這類客人見麵,所以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引起了賈政的極大不滿。會見賈雨村回來,又聽說金釧兒投井的消息,“五內摧傷”,恨不得為她“身亡命殞”,此時,可巧又與賈政撞了個滿懷,平日裏看見父親老鼠避貓一般早早避開的寶玉今天卻沒看見父親,可見寶玉為金釧之死悲痛萬分,以至於喪魂失魄。在對待金釧兒之死的態度上,賈府裏的主子也隻有寶玉是真正的充滿同情與傷感了。行文至此,作者還要再頓一下,要把這不肖種種寫足,於是把賈府與其他權勢集團的矛盾也拉進來。這就越發地使賈政為了家族振興而寄希望於寶玉而不得的焦急、痛心等情緒真實地表現了出來,事情實是因寶玉結交出身低賤的優伶琪官而起,在寶玉這裏,人隻有是否投緣之人,而無高貴低賤之人。而賈政在盛氣淩人的忠順王府家人的麵前一聽說寶玉在外結交優伶,又闖下大禍,因而氣得目瞪口呆,斥責寶玉“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喝令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寫了外部矛盾使賈府處於嚴峻的大環境中,然而這還不夠,還要把內部矛盾也要敘述一番,要不然就會像探春所講:“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接下來,還要繼續尋找引線——賈府內部一直存在著嫡庶之間的矛盾。賈政送客回來,本來就要教育寶玉,這時偏又遇見了賈環,賈環剛看了金釧兒的屍體,驚慌跑來。賈環是賈政的妾趙姨娘所生,為了爭奪家族的繼承權,嫡庶之間矛盾很深,賈環曾用燈油潑過寶玉的臉,趙姨娘用馬道婆的魘震之法害過寶玉,賈環此時遇見賈政,便乘機惡意進言,說“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裏,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麵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麵說一麵便往裏邊書房裏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裏頭去,立刻打死”。
寶玉挨打這一日常事件,作家安排得井井有條,在“橫雲斷嶺”和“草蛇灰線”等技巧安排過程中,行文綿密,結構巧妙,組織進了賈府內外多方麵錯綜複雜的矛盾,緊湊順暢,天衣無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將打未打、氣氛十分緊張之際,忙裏偷閑,寫進了一個聾老婆子,使緊張氣氛得到了緩解,也使前麵的層層推進的密度稍微化解了一下,為後麵寶玉挨打的高潮到來作了準備。
總之,整部《紅樓夢》結構複雜、龐大,敘事中充滿神秘,從這幾個方麵遠遠不能說清,這是一座偉大的藝術殿堂,我們隻在很遠的地方看了幾眼而已。由於文學接受過程中的異變問題,每一個人在閱讀過程中都會融入自己的理解與判斷,所以,“十個讀者有十個林黛玉的形象”,那麼,十個讀者也會有十個《紅樓夢》的藝術世界了,所以,麵對眾多的《紅樓夢》研究學說,讀者應該在自己的審美閱讀基礎上客觀看待,建立屬於自己的《紅樓夢》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