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兩支花終於朝黛玉走來了,誰知黛玉卻不在自己房中,在寶玉屋裏,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那麼此時黛玉是怎樣一種情態呢?“黛玉隻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第七回)麵對這樣一個身份特殊的人——周瑞家的,麵對著薛姨媽送來的宮花,黛玉既沒有起身道謝,也沒有像寶釵那樣和顏悅色起身讓座,竟然語出驚人,“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心裏會怎樣想呢?一路走來,家裏主子們沒有一個人有微詞,偏偏黛玉說了這樣的話,林黛玉的率性而為的性格真實地展現了出來。說了自己想說的話,不去想後來的結果。這與薛寶釵的八麵玲瓏有天壤之別。
周瑞家的送宮花這件事至此算是綰了一個結。甲戌本的眉批說:“餘問送宮花一回,薛姨媽雲,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的,則為是寶釵正傳,又至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係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之筆也。”
抄檢大觀園是《紅樓夢》總情節上的大轉折,敘述此一事件的方法是在整部作品中慣用的由遠及近,由閑文引出這一錯綜複雜、波瀾壯闊的大事件,這一事件出現在第74回,但從第71回就開始作鋪墊、埋伏線。周瑞家的在第71回又串起了重要的人和事。71回回目雲:“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這裏的嫌隙人之一就是周瑞家的。因賈母八旬壽誕,合族中人都為迎來送往而忙,賈珍之妻尤氏忙了一天餓了去大觀園找吃的,看園門敞著,要找人來,兩個婆子卻不去傳,周瑞家的知曉此事後告訴了王熙鳳,王熙鳳把兩個婆子捆了要交與尤氏發落。不想這兩個婆子中有一個是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的親家,費婆子找邢夫人討情,並添油加醋告了周瑞家的黑狀。邢夫人因為替賈赦討鴛鴦一事在賈母麵前不得意,心中又著實厭著王熙鳳,就在壽誕未完的一次宴會上當著許多人的麵給王熙鳳難看,替費婆子的親家說情,王熙鳳回家去哭了。偏偏此時賈母又讓貼身丫頭琥珀來叫鳳姐上去,琥珀把王熙鳳受委屈之事告訴了鴛鴦,鴛鴦又告訴了賈母,邢夫人越發不得意。這一事件中,嫌隙人又不單單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因素常同邢夫人的陪房有過節,又仗著自己主子的勢力和討主子歡心而嫌隙邢夫人的陪房。邢夫人的陪房因了自己主子的失勢也不時地攛掇主子,嫌隙地位原本應該一樣卻事事處處比他們勢力強大的周瑞家的。邢夫人在討鴛鴦事件中既沒有得到兒媳的支持,又被賈母數落,自然在賈赦麵前也落下辦事不力的埋怨。所以對王熙鳳心生嫌隙,找準機會就要給王熙鳳沒臉。賈母在鴛鴦事件中本就不滿邢夫人在丈夫麵前一味討好而不知節勸,經曆此事越加明白“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又不敢發作,明著給鳳兒沒臉罷了”,賈母對邢夫人的嫌隙也由此而生。這之間還有一個鴛鴦,鴛鴦事件中的當事人——賈母的寶貝,對賈母照顧得體,模樣周正,行為舉止落落大方。入了賈赦的法眼,要把鴛鴦討來作妾,通過邢夫人對鴛鴦威逼利誘,鴛鴦在賈母麵前發下重誓,在賈母保護下才逃過這一劫。所以在王熙鳳被邢夫人委屈事件中向賈母回稟此事的鴛鴦也同樣心存嫌隙。
鴛鴦奔走於這些嫌隙人之間時,又無意間撞見了一對躲在山石之後偷情的“鴛鴦”——司棋與她表哥。司棋與她表哥之事就成為抄檢大觀園的一條伏線,這條伏線在第73回由傻大姐撿起繡春囊直接點燃了抄檢大觀園這把大火。抄檢大觀園是前80回中兩大重要事件(一是第33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即寶玉挨打;一是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之一。抄檢之前,已把矛盾寫得重重疊疊。邢夫人自傻大姐處“繳獲”了繡春囊,也就是得到了向鳳姐的管理權、向賈政王夫人的優勢、向賈母對賈政一支的偏寵挑戰的炮彈。邢夫人派親信王善保家的將繡春囊封了送給王夫人,將王夫人的軍。素日“遮天蓋日”、“赫赫揚揚”(邢夫人語)的王熙鳳成了嫌疑犯,隻剩下跪在王夫人麵前申訴辯誣的份兒。王夫人親自出馬抓“勘察”,有意識地安排王善保家的做抄檢的先鋒大將,鳳姐跟著走成了陪同,說明大觀園的管理秩序、權力秩序出現了異常情勢。
周瑞家的並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隨王熙鳳在某一晚進入了大觀園。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心裏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存心要抓住一些把柄生些事出來,並趁機告了晴雯的惡狀,這個人是導致晴雯悲劇的引線,因了這一惡狀,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叫去罵了一頓,並讓王夫人下了趕晴雯的決心。
抄檢先從怡紅院開始,此時,晴雯已是待罪之身,雖然這罪的根本原因有點滑稽——因為生得好。但作者還要讓這個最美麗的女孩子在離開之前做最能體現她性格特征的行為展現個性。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隻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一個胸無城府、做事光明磊落的奇女子的形象躍然紙上,這又讓人不禁想起與寶玉襲人拌嘴的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的晴雯,病中勇補雀金裘的晴雯,如此美好的生命卻隻能是“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在抄檢事件中另一個光彩照人的形象是探春,對待“抄檢大觀園”,看之重、言之痛、怒之深、慮之遠、慷慨陳詞、聲淚俱下的是探春。有一段話被讀者熟知:“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第55回王熙鳳對探春的評價是:“他雖是姑娘家,心裏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她的“利害”(即厲害)表現在第一,她是把抄檢大觀園這件事作為走向“一敗塗地”的必然結局的一個重要環節,一個凶險的征兆,一個終於被錦衣衛抄家的事前的預演來看待的,叫做“漸漸的來了”。什麼來了?一切厄運直至滅亡的全過程和各種事件來了。第二,從某種意義上說,探春認為,這種預演,這種自己抄即“自殺自滅”,比被抄即“外頭殺來”更可怕,更能致己於死命。因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也就是說,抄檢大觀園事件中,蘊藏了致賈氏家族於一敗塗地的一切危機,一切病灶。探春用這種激化矛盾的方法來表達對於家族命運的思考,來批判那些專在主子麵前調唆生事的奴才。她的言語行為精彩之處還有她對丫頭們的回護以及對王善保家的這群惹是生非專告惡狀的有勢力的奴才的不客氣:“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隻來搜我。你們不依,隻管去回太太,隻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一語未了,隻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麵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發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這足以使寶玉、黛玉、迎春、惜春與她比較起來黯然失色。看來她早已學會了在不利的情況下捍衛自己的尊嚴。她言語尖刻,說得又狠又準。她讀書知理,能一眼判定此次抄檢的極不正常的性質與嚴重後果。她敢於鬥爭,一個耳光的清脆響聲讓整個賈府都為之震動。探春的勇氣與才情和對問題認識的深刻程度是賈府主子中絕無僅有的,所以有後來為了家族的命運而遠嫁,也是她為這個衰敗的家族唯一能做的事了。在這件事情中隻有探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並且隻有探春為此感到深切的悲哀。
抄檢事件因司棋被逐而不了了之。在這次抄檢事件中,沒有勝利者。無辜的晴雯、司棋、芳官、入畫首當其害。王夫人折騰了一場並沒查出繡春囊的由來,也不可能收到整頓道德秩序的功效,而是使已經極墮落了的道德秩序益發不可收拾地墮落下去。鳳姐受到打擊。居住在大觀園中的所有年輕人受到打擊。邢夫人除了積怨什麼也沒得到。王善保家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襲人因晴雯事而受到寶玉的懷疑。一陣風狂雨驟之後,隻有凋零,隻有灰燼,隻有淒清與寂寞。作為賈府核心的怡紅院在總掌賈府的王夫人的直接操縱下,衰敗下去,這是一個明顯的訊號,賈家業已從內裏敗落起來了。
抄檢大觀園是一場悲劇。奸讒之得逞,無辜之受害,探春之悲憤,王夫人之剛愎,鳳姐之無奈,以及從總體上看賈家之走向敗落,俱足以悲。悲劇的內容卻表現為喜劇、鬧劇的形式:邢夫人之審傻大姐,王夫人之審鳳姐,王善保家的之醜態,周瑞家的之“站幹岸兒”,惜春之火上加油,尤氏之“吃心”(多心)掛不住……無不具喜劇、鬧劇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