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誕生於18世紀中葉的一部偉大小說,流傳甚廣的120回本公認作者為曹雪芹(前80回)、高鶚(後40回)。在中國小說史上,《紅樓夢》具有裏程碑式的意義。魯迅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這一論斷已是紅學共識。
《紅樓夢》自誕生以來,就留給讀者極大的閱讀空間,針對作者身份的懸疑空間,針對作品與曆史本事的考證空間,針對因為成本流傳中的散佚問題形成的版本研究空間,當然,還有文本自身的結構問題、語言問題、意義問題等共同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可供研究者和《紅樓夢》愛好者審視的藝術空間。所以,《紅樓夢》不僅在意義上期待著詮釋,而且在作者、版本和相關文獻上向考證者提出嚴峻挑戰,於是,研究《紅樓夢》的專門學問——“紅學”就誕生了。那麼,《紅樓夢》研究大致就可以分為兩類,“待釋”與“待考”,即意義闡釋與事實還原。於是,紅學也就相應地出現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在宗旨命題、論證方式等方麵有著鮮明的不同:意義闡釋研究是開放式的、生成性的;而事實還原研究則是回溯式的、對應式的,前者是人文研究,後者則是科學研究。
關於《紅樓夢》的敘事藝術研究,古典小說批評多與中國傳統文章學的形式理論與形式批評聯係緊密。中國古典小說的母體是中國傳統文章學,它的幾個基本觀念、價值取向、範疇等,都與它的文章學淵源有關,基本上沒有超出“法”、“式”、“體”、“製”等範圍,中國古代文章學幾大原則在中國小說學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如生命化文章觀、簡約原則、敘事修辭等。脂硯齋以來的清代《紅樓夢》評點繼承了這一小說學傳統。脂硯齋多次提到《紅樓夢》手法有“背麵傅粉”、“一擊兩鳴”、“未火先煙”、“一擊空穀,八方接應”等;話石主人《紅樓夢本義約編》和徐鳳儀《紅樓夢偶得》中都曾提到《紅樓夢》文脈之細密;張新知也曾指出,《紅樓夢》在立意、筆法上取法於文章鼻祖《莊子》、《戰國策》和蘇軾文章,並達到了《莊子》等的境界,他說“《鶴林玉露》雲:‘《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為文,唯意所到,俊辯痛快,無複滯礙。’故即以此語轉贈《石頭記》”。
60年代以來,語言學理論與結構主義在西方興起,隨之而起的是結構主義的一個分支——敘事理論的出現,它逐漸取代了傳統的小說理論被美國和台灣的研究者運用到紅學研究中。
1972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珍妮·諾頓的《紅樓夢評價》(TheDreamoftheRedChamber)。此書討論了《紅樓夢》的敘述風格、人物、時間和空間,以及作為控製力量的道德等等。這部書立足於文學性,把小說結構和技巧中的諸因素分離出來進行分析,認為中國過去的批評方法基本上是非美學的,它們隻注意建立曆史的、社會的、政治的真實,而忽略了生活的真實。它認為考證曹雪芹生平和《紅樓夢》本事,意義不大。它還批評了索隱紅學,又對70年代前後出現的傾向——以社會觀點和政治觀點分析《紅樓夢》,說《紅樓夢》批評了考試製度、法律製度、婚姻家庭製度、儒家思想和清王朝進行一一否定。該書致力於對《紅樓夢》的文學性的具體分析,如《紅樓夢》的時間問題,指出《紅樓夢》中的時間速度、節奏和空間的對比平衡問題,指出有三種不同的速度,即開頭快,中間慢、結尾又快。喬治·史坦尼(GeorgeSteiner)對《紅樓夢》與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時間觀上的異同進行了比較,強調陀斯妥耶夫斯基對“戲劇型”小說中時間的敏銳,以及所製造的“夢魘感”氣氛。他說,托爾斯泰的時間有如潮水的消長,而陀斯妥耶夫斯基卻將時間加以扭曲,不放過一分一秒,他甚至用睡眠來滋養筆下人物之間所有的仇恨。就時間觀而論,曹雪芹的手法,與陀氏更為相像,即所謂“史詩型”。翁開明在《觀點、標準和結構:〈紅樓夢〉與抒情小說》(1974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中國敘事體文學學術討論會提交論文)一文論述中運用了敘事視點(視角)的理論:一個故事的接受行為,起碼有三種視點,作者的視點、敘述者的視點和接受者的視點。如果故事中的人物也在敘述故事,則又有一個故事中人物的視點。這四種視點來自不同的主體,它們都具有自己的個性和價值,因而它們在測量和判斷作品的價值時,便出現了差異,這種差異所產生的效果就是“寓意”。《紅樓夢》的寓意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這一現象非常典型,也是接觸《紅樓夢》的人都能深切感受到的。但是,麵對這種多義現象,一些研究者希望還原曹雪芹的本義,還原《紅樓夢》的真精神,這種意象顯然忽略了《紅樓夢》多視點所構成的寓意的本質是解釋性的。通過多視點差異形成寓意的理論,翁文對《紅樓夢》由多視點走向雙視點(作者的視點與自述者的視點)的過程有著深入獨到的分析。它指出,作者設計了石頭作為石頭本身曆史的見證人,寶玉又是石頭在俗世中的化身,那麼寶玉就充當了這樣一個自述者。讀者的視點就沿著寶玉的視點而流動,這就意味著期待讀者與寶玉在價值與判斷的主要軸心上重合起來。但是在實際的閱讀中,讀者對寶玉的視點並不能全部接受,大部分的故事發生在寶玉的思想領域之外。翁文敏銳地指出:隨著敘事者的視點,作者的視點和自述者的視點在第一回以後都很快合並成為作者的單一看法,石頭與寶玉之間那些分歧就成為敘述者與作者之間的分歧了。當不同的理解在他們之間發生的時候,隻好由讀者去辨別其中的寓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