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詞對於宋詞的貢獻是重大而深遠的,這種貢獻更多集中在藝術技巧方麵,究其思想內容,惜乎沒有較大的進展和開拓。王國維的評價應是十分中肯的:“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這一時期另一位有影響的詞人是李清照。李清照(1084-?)濟南人,自號易安居士,生於書香門第,勤奮好學,博聞強記,前半生美滿幸福,後半生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婉約詞發展到李清照,已達到完全成熟的階段。自晚唐、五代、北宋以來,貴婉轉,重含蓄,已形成詞的傳統風格。李清照既加強維護了這一特點,並顯示出自己的藝術格調——婉轉疏雋:抒情時較直率坦誠,卻無柳永的“俗”,雋永有味;溫柔細致,卻無秦觀的“嫵媚”和周邦彥的“玉豔珠鮮”,給人以清新淡雅的審美享受。她的這種“婉而雋”的風格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麵把握:

第一,抒情手法多樣。詞既婉於詩,寫情與詩不同,作品多以女性為抒情主體,更多是“男子而作閨音”。這類詞除常停留在女性閨房陳設、衣飾、容貌描寫上。寫其心態、動作也常是“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隻解惹春風,何曾係得行人住”(晏殊);“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歐陽修);“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柳永)。這些詞也描寫了女人的一往情深,但很一般化,甚至其情可移用到任一首閨情詞中。李清照詞卻不同,常是以己之筆、抒己之情,率直真誠。少女情態直寫“蹴罷秋千,慵整纖手”,興奮過後“薄汗輕衣透”,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把一個天真活潑、又有點兒愛撒嬌的少女形象寫得活靈活現而又耐人尋味。婚後又有“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叫郎比並看”;晚來一陣風雨,酷熱消散,她寫道:“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這些均以率直之筆,抒率真之情,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另一種抒情含蓄、深情,這類數量較多。這類詞大抵寫在結婚後丈夫外出,暫時離別而引起詞人的哀愁,如《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綜觀全詞,寫的均是重陽節懷人念遠的寂寞心情。先是整日的愁悶,後是“東籬把酒”和“簾卷西風”的惆悵。待得入寢之時,愁思更深,涼意沁人,不能成眠,感情層遞,情景交融。結句作比,愈發含蓄深情。

再一種是烘托渲染,迂回曲折。這多表現在南渡後的作品中。如《永遇樂》:“落日溶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寫作此詞時,早已是國破家亡,人生過半,又逢佳節,卻不知身在何處。“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正是曆經苦痛、飽經滄桑之語。全詞以麗景襯哀情,不言其“苦”,而“苦”無處不在。

第二,詠物不滯於物。李清照詠物詞緣物寄情,重視物象的描摹,並把自己一腔真情寄寓到物象上。單詠梅詞就有六首,分別是《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清平樂·年年雪裏》、《滿庭芳·小閣藏春》、《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等。在這些詞作中,詞人以梅花自比,表達自己與眾不同的處事追求。李清照詠菊詞有《醉花陰》:“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以黃花比人,表現人體消瘦,實寫“相思之深”,或者還可有第二層涵義:李清照才華橫溢,始終以清高自命,這傲迎西風的菊花或許正是自己的一種心態的寄托。在詠物(實際是詠花)詞中,李清照“緣情體物”,真實地表達人的感情。吞吐含蓄,卻不隱晦曲折;寫物寫人,融會和諧,對南宋詠物詞——尤其是薑夔的詠梅詠荷詞不無影響。

第三,鋪敘跌宕,拓開新境。李詞長於鋪敘,如前列《永遇樂·落日熔金》,上闋開頭九句,每三句為一小節,節前兩句寫景,後一句抒情,全是以樂景寫哀,使人感到此中人的悲苦情懷。後轉入對往事的回憶,以當年汴京的繁華來反襯目前的孤獨寂寞,鋪敘跌宕,從當今回溯昔日,又從昔日回到當今,當年自己的興奮與而今的“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層層鋪敘,步步跌宕從而表現出南渡後極其沉痛的情懷。

第四,善用故實,渾化自然。“故實”,即把過去的作品或者固有的作品中的一些情節或隻言片語引來運用,稱為故實、用典、用事。李清照詞常於故中出新,達到事如己出,渾然天成。如寫孤寂懷人的《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佳節又重陽”這句,實暗寓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每逢佳節倍思親”;“東籬把酒黃昏後”中“東籬”出自陶淵明《飲酒》“采菊東籬下”;“有暗香盈袖”出自《古詩十九首》其十五“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這兩句結合,表現思念遠人的情致。結尾處“莫道不銷魂”,由江淹《別賦》“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化出,又增加一個“人比黃花瘦”的感人形象,故使“消魂”豐實,再冠以“莫道”,意蘊更深厚了。

第五,“婉約為宗”與“下開南宋風氣”。李清照前40年生活在北宋,其後南渡。李清照詞遠襲“花間”,南唐期間更受益於韋莊和李煜,近承二晏之高雅、歐陽修之雋秀、秦觀之柔媚、蘇軾之清雄、周邦彥之密麗,陶鑄熔冶,成為別具一格的“易安體”。由“男子作閨音”到“閨音”發自婦女口中,變化明顯。無論寫活潑的少女、青春少婦、多愁善感的思婦、冷冷清清的杞婦,都與過去詞人們筆下的婦女形象不同,她們不再是以男人為中心的歌妓舞女,而是有了個性、氣質、人格和對生活、對理想有追求的“人”。王士禎稱“婉約以易安為宗”;沈曾植說:“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俊”,看出了易安詞並非完全婉約或“妍婉”;況周頤說:“淑真清空婉約純乎北宋,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沈博,下開南宋風氣”。“神俊”、“沈博”等多指易安詞於婉約中有“寄勁於婉”的特點,最典型的就是《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詞開頭三句疊字,真實確切地傳出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中人的心聲,而且字字含情。情的表達通過三個層次:由動作(“尋尋覓覓”)而感覺(“冷冷清清”),而內心的悲苦(“悽悽慘慘戚戚”)一層深一層,大氣包舉,如風雨驟至。接著用風急、雁過來作背景襯托,它們是從那留下美好歲月而今卻被入侵者蹂躪的故園而來的嗎?再用黃花、梧桐、細雨諸物渲染,來掀起人的感情波瀾,使愁懷越積越深,最後直逼出“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詞雖寫個人哀愁,但筆勢淩厲,用字奇橫,把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愁”表現得鏗鏘有力,讓人體會出一種疏雋有力的抒情特點。李清照在詞史上的功績,是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婉約詞之長,摒棄其短,“下開南宋之風”,從“豔科”、“小道”等狹小的天地走出來,直麵社會人生,尋求個人之外的廣闊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