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對於詞的發展,貢獻不僅在內容上,而且在形式上。其詞形式上的特點,大致可從四個方麵來說:
其一,鋪敘形容。“昨宵裏、恁和衣睡。今宵裏、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裏。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婆羅門令》)。在這裏連用兩個“和衣睡”,不避句式和下字的重複,其目的就在於要達到那種“形容曲盡”的效果。後文細寫其小飲歸來、初更已敲的醉態,以及深夜驚起、天寒霜下、冷風襲窗、孤燈搖曳的情狀,也無不表現了“寫物圖貌、慰以雕畫”的鋪敘特色。
其二,開合起伏,這裏主要是說其章法結構。柳詞層層鋪敘、情景交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在層次轉接上,能開能合,善於起伏推進。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雨霖鈴》);“遊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雲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滿江紅》)。
其三,組織景語。在《望海潮·東南形勝》中寫杭州景物,角度、場景、畫麵不停變換,且動靜相融,立體感強。“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是總寫。接著“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畫麵轉換,“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一個場景,“千騎擁高牙”又一場景,“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更是在不停地變換審視杭州的角度。
其四,吸收民間的俚俗語言入詞。如《定風波》中“芳心是事可可”的“可可”、“無那”、“恁麼”都是地方口語。“日上花梢”、“終日厭厭”、“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等都明白如話,適應當時歌妓演唱的情態、口吻。對柳詞的這一現象,曆來褒貶不一,茲不贅述。
總之,柳永一如李煜,坦誠、真實、藝術地表現了自己的生活,對於慢詞乃至整個宋詞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
柳永首先在藝術形式,其次在內容方麵,使婉約詞發生了重大轉折;蘇軾無疑首先在內容方麵、其次在題材方麵為婉約詞注入新的血液。蘇軾對婉約詞的貢獻有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擴大了婉約詞的題材、內容。舉凡農村生活、禪意、悼亡、詠物和當時詞人常以之入題的惜別、傷春、宴樂,在他的詞裏都可見到。比如,元豐元年(1078年),作者任徐州知州時,寫過五首《浣溪沙》。元豐元年春,徐州大旱,煙生蓬動,草木樵然。徐州城東有一石潭,蘇軾曾來祈雨,後又來謝雨,組詞《浣溪沙·徐石門潭謝雨道上作五首》便是一路所見所聞所感。這裏錄其二首:“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麩欠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這幾首詞描寫了災情緩解之後農村的各種生活情狀,無論祭神的村民、勞動的婦女,還是賣菜的老漢,男女老少各有其態,世俗民情,個臻其妙。這在以往文人詞中極為少見。這組以農村生活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擴大了詞的題材,大大超越了前人。
第二,蘇軾婉約詞中不可避免地有當時的流行內容——歌兒舞女持酒勸觴。但他的這類詞不同以往婉約詞中此類詞,他以他全才的藝術修養,以出身名門飽讀詩書的士大夫文人品格,又把婉約詞從柳永的俚俗風裏重新拉回士大夫文人的營壘中去。如:“小蓮初上琵琶弦,彈破碧雲天。分明繡閣幽恨,都向曲中傳”(《訴衷情》)。這裏不但同情此女,且表示理解,端莊儒雅,不涉狎邪。
第三,蘇軾的詠物詞亦不同於以往,借物以寓性情。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這就超出了柳永隻借物寓情的深度。如《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似花還似非花”開頭,起筆突兀,引人遐思;後片愈出愈奇,楊花飛盡,春又老去,韶光無限,付與流水,人何以堪。最後以“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作結,卒章見誌,卻又韻味無窮。故王國維《人間詞話》雲“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
蘇軾之後,又有情韻兼勝的秦觀、沈唐、王觀、王安石、晁補之、張耒和以“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喻“愁”見稱的賀鑄等,他們每人都有經典流傳後世,豐富了這一時期的婉約詞。
三、婉約詞的繁榮
婉約詞的最高成就還應在北宋中後期,這一時期的兩大婉約詞人,一是被王國維稱為“詞學之集大成者”或“詞中李杜”的周邦彥,另一位是被稱為“婉約之宗”的李清照。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人,其詞集為《片玉詞》、《清真詞》。對於周邦彥詞,曆來評價不一。宋代人多推崇:“美成字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井、妓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陳廷焯說:“詞至美成,始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複開薑、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巨擘。後之為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與此亦矣。”
王國維早期說“美成詞多作態,故不是大家氣象”。後來卻說“然北宋人如歐、蘇、秦、黃,高則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指周邦彥)。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曆十才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晏、歐、秦、柳之詞,婉約詞的情感內容深度已達到一種極致,要想發展需要改變方向——藝術的深度。故從周邦彥開始,宋代的婉約詞就逐漸減少了天然風韻,而向人工錘煉的方向發展,於是就顯得“真情”不足,而技巧有餘。周邦彥詞的特點亦包含在他對詞的貢獻裏。
第一,發展詞樂,創新詞調,使詞“格律化”程度提高。周邦彥妙解音律,以音樂家身份掌握了“大晟府”音樂機構,創作“新聲”——慢詞,推動詞樂的發展,促進了詞調的繁衍,提高了詞的格律化程度。周詞成為後人填詞時格律的標準。南宋方千裏就有以周詞原韻《和清真詞》一卷,這對南宋“雅詞”走上格律化道路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第二,發展了慢詞技巧,使慢詞走上“嚴整化”道路。慢詞到柳永,有了一個很大的發展,但總體來看,形式和結構上還有不和諧不均勻之處,很多時候略顯綿軟,所以周邦彥很注重錘煉章法結構。《詞源》即雲“美成詞隻當看他混成處,於軟媚中有氣魄”。在周邦彥慢詞中常有開合變化、離合順逆的筆法,使得慢詞結構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提高。在《水龍吟·章台路》這樣的名篇中采用了“逆入”、“倒插”、“騰挪”、“頓挫”、“暗逗”、“盤旋”等寫法,使章法結構變化莫測,全詞意境也因之渾厚而耐人尋味。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中分析極為細切,此不贅錄。
第三,善於融化前人詩語,開創了一種“富豔”、“典麗”的語言風格,關於這點,前人評述甚多,此處用《西河·金陵懷古》為例具體說明:“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係。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這首詞的基本內容是據劉禹錫《金陵五題》詩而成,劉詩雲:“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周詞則是“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和“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劉詩雲:“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周詞則是“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另外,此詞還化用了古樂府《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崔送莫愁來”)以及謝眺《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等詩中的句子,渾然天成,無穿鑿之相,反而一是使詞更有高雅的品格和渾厚的蘊含,助於增添作品“書卷氣”,增添“風雅相”;二是能夠利用典故和成句的曆史積澱,以之來調動讀者的聯想,增強作品感染力;三是在語言色彩方麵,又倍增其斑駁絢麗的光澤,顯出“富豔精工”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