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裏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裏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麵卻沒大廳,隻一路腰房。東西群牆,各有隨牆屏門。隻見那西邊屏門裏,有一群人在門裏望外看,裏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裏,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象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裏,還安著兩塊大馬台石。進了這座門,裏麵還有三層門兒。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她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後麵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隻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幹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有那麼大個兒子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和唱曲兒的改字兒,沒什麼大分別了。她便索性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隻見她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麼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幹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隻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她又拉了她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她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樣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裏頭是正麵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後麵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裏,也擺些鍾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隻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著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裏吃麵。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著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著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幾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和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法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吧,不用和他們見禮了。"說著,鄧九公就往東裏間讓老爺看了一周,隻不曾見著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麼事?隻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才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著肚子說道:"現成在這裏,少停當麵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性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裏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樂,今日個得喝一壇。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的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為憾,如今一朝有後,真是大快平生;驚的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隻是我要怪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才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於去吧!你老人家隻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這可說甚麼?"鄧九公才要說話,安老爺說:"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和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麼!那是為你幹女兒去要的麼!誰知她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歡了一場。"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著叫他們煎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麵讓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裏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鄧九公笑嗬嗬的說道:"老弟你隻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聽。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養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會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個月上,隻見她吃動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道:'這是個什麼原故?準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幹女兒說:'別是胎氣吧?'怎麼著,她就給她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麼糊裏糊塗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她忽然跳著過板凳子,上櫃子去,不知拿什麼,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這胎氣,竟會任怎麼個兒沒怎麼個兒。趕到挨著月分兒,大家都在那裏掐著指頭算著,盼她養,白說她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麼有一個多月呢。這天她正跟著我吃包,隻見她才打了個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著,忽然呀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裏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麼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啁?'正說著,這個人才跟進屋子,隻聽得喝喇的一聲,就把孩子養在褲子裏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她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她且不吃,隻嚷餓得慌,要先吃點兒甚麼。隻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還墊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她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裏象有一個呢?'將說著,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著我也有這麼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說話的吉利。今日正是兩小子的滿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幾個屋裏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裏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兩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了那個東進間的屋門。進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裏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著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來,何至於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原來是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與眾不同。人家奶孩子,隻得奶一個,她得奶兩個。人家養雙胖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她卻要兩個一塊兒奶。到了要兩個一塊兒奶了,隻解開一個脖紐兒,一個二紐兒,這可就不行了。所以她奶起孩子來,是要把裏外衣裳上的紐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然後才用兩隻胳膊攏著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著吃她兩個咂兒。她卻把兩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隻手緊緊的抱著給他們吃。又苦於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隻叉著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裏奶。安老爺進門兒一眼就看見她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她那對咂兒,往小裏說也有斤半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著個雪白的大肚子,毛爺等閑不曾開過這個眼,隻慌得局促不安。才待回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什麼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喲!了不得了,他二叔進來了。"待要站起來,懷裏是摟著兩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那奶兒從嘴裏脫落出來。不想正在這個灌精兒的時候,她那奶頭兒裏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隻急得和她嚷道:"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是了,又鬧這些累贅?"安老爺忙說道:"老哥哥,這也是你過於省事,兩個孩子叫她一個人奶著,如何來得及,再奶也斷不夠。小人兒的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褚大娘子此時已經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麵接過那孩子去,一麵說道:"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兩個孩子吃著,她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說著,炕上一個老婆兒,忙著把右手裏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有了侄兒了,以後不可行這樣大禮。"她說道:"有他倆怎麼著呢?我還敢和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鄧九公忙說:"夠了夠了。"這個當兒,再也攔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緊接著也照褚大娘子那麼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周到,老爺隻支吾著答應了兩聲,才要過去看那兩個孩子,她又問道:"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她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她到底趕多時才來看我來呀?"這一問,老爺可糊塗了,隻望著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說:"哎喲!媽呀!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兒呀?"因和安老爺說道:"她問的就是跟我幹娘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幹娘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她就和人家好了個蜜裏調油。臨走和那個怪哭的,隻問人家多早晚還瞧她來。那一個就賺她說:'得了空兒就來。'她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個了。"看隻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裏逢迎,眾口交讚,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隻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隻管在那裏嘮叨著問,老爺隻得隨口說:"等我回去,大約她就該來看你來了。"說著,才細看那兩個孩子。隻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泡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安老爺看了看,到底確是本店自製,貨真價實,原版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宜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兩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這管文筆兒和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個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活。"安老爺說道:"這倒用不著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個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個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教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說好不好?"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麼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矩,率直說了吧,簡直的我就叫這兩孩子,認你作個幹老兒,他倆就算你的幹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隻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和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
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和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裏的女眷,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隻鄧九公和安老爺這陣演說,養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麵,告辭而去。褚一官是裏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地道:"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爺子來了這麼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隻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自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上打尖,不到我們這裏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上,方才在那裏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後麵,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還要耐著煩兒活著,再和你要去。"正說著,後麵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裏間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她帶人把老爺的行李都搬進來。安老爺道:"行李不必搬進來了,我在什麼地方住,就搬到那裏去,豈不省事?"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地方。"說著便扯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裏,隻得跟了他。隻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隻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幹淨,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裏間兒還安著一分極清潔的床帳。臨窗也擺了一張書案,上麵也擺了些墨硯。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裏,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和《於公案》。其餘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預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家夥,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於費事了,但是我在裏頭住著,究竟不便。"正說著,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你老人家隻好將就點兒吧!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裏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保管斷不肯。我費了這麼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裏就是我和女婿住著,這又有什麼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和她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夥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隻得聽她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合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份份的打點了送上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隻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餘也不過未能兔俗,聊複爾爾而已。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趟。見外麵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麵,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和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大廈,果然好一個寬敞所在。見院子裏,正在那裏搭天棚,安戲台,預備他壽期祝賀,鬧鬧吵吵,忙成一處。
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裏。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瑣述。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墨筆硯來放在手下。一麵喝酒,一麵筆不加點,就把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大意和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給大家聽道:義士鄧翁傳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向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未嚐一見其人為憾。
今天子禦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子齊魯青雲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於獄,鬱鬱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繚經,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於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於青雲山間。知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巔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
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老翁均身任之。已乃為女執柯,以之配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婦孀崽子於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巹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裏來,遺女甚厚。與予飲於堂上,以酒屬予日:"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誌以需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凶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於範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範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稱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殉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裏,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予試,不售,覺咕囁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從事子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矢石皆應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日:"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複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裏,走山東,擇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家築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篤而教,間以俠氣出,恒為裏間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顧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鹹挾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嚐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嚐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躅以為樂。翁康強而富壽,時有伯道之戚,居輒快快日:"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