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麼個大鍾子,我隻說你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鍾子卻不為喝酒,有個原故在裏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再領這杯酒。"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著,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麼原故,大家隻呆著頰兒,聽他說。隻見安老爺側著頭,撚著須,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他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為著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為著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裏頭。"安孝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和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著嘔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嶽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嶽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後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借著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和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後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兩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得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著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並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才還不肯喝那杯酒?然則你這杯酒,要直戒到幾時才開?"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酸酸兒的,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忽然怎的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麵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她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才算行完了她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她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兩個媳婦兒呀!還有那反將和人家賭氣呢?就狂狂的你怎麼著?別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麵孔說道:"住著,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評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麵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裏,便舉起右手來,伸著兩個指頭,望空畫著圈兒,說道:"我以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倫常。倫常之間,沒兩件事,隻問情性。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妻一倫,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倫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為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以違,勞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於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於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係人道不係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後,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友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妻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隻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隻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準玉格的性情,預存'沈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她兩個的性情,不失'高明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於玉格方才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個夫人,然後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麵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後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但算你三人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雲:'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隻我這等一個被參開複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讚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象後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這邊金、玉姐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她姐妹便隨著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後二人才一個擎著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著,受了那杯酒,然後才站起來,陪著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麵前;公子順著父親的話,執壺過去,給她姐妹斟了一杯,她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波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著燕尾兒,行了個旗禮。你道怪不怪?隻這麼個兩不對帳的禮兒,竟會被她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看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鍾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嶽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座,便讓金、玉姐妹幹那杯酒。二人隻在那裏笑容滿麵的對瞅著為難。太太探頭瞧了瞧,才看見公子給她兩個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澈地,隻差不曾淋出個尖兒,紮出個圈兒來。便望著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她們倆那兒喝得了這些呀?你替她們喝一半兒罷!"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隻是她兩個這鍾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著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壇子呢。"說著,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鍾兒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那個長姐兒看著兩位奶奶和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裏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豔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她從丹田裏提著小官調的嗓子,答應一聲"嘖",連忙去找鍾子。太太道:"不用去找了,你就等著,揀你兩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鍾酒;那杯裏還有大半杯在裏頭,便遞給長姐兒。她拿起來一口氣就喝了,酒幹無滴,還向著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個安。太太和公子道:"我們也幹了,也值得你那麼拿糠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長姐臉上那番得意,她直覺得不但月裏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麼個樂兒,就連個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嬋跟著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她們作冤呢?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歸了座,眾丫頭換上門麵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裏和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誌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歡喜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班翰林,是怎麼個通法?"公子此時,一團興致,覺得這事倚馬可待。那知一想,才覺長篇累牘,不合體裁;三言五語,包括不住,一時竟大為起難來。老爺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擊缽催詩,我要擊缽了。"說著,便把筷子向燈盤兒上當的敲了一下。公子心裏益發忙起來,好容易得了兩句,默誦了默誦,覺得又象時文,又象試帖。無法,隻得從實說道:"從來不曾弄過這個,敢是竟不容易。"老爺擎杯大笑道:"原來鼎甲的本領也隻如此;還是我這個殿在三甲的榜下知縣來替你獻醜罷!"因笑道:"這一路筆墨,隻眼前幾句經書,用之不盡,還用這等搜索枯腸去想。"因口誦道:涅而不緇;磨而不磷;以誌吾過;且旌善人。
公子連忙取了紙筆,恭楷寫出來請老爺看,又講給太太聽,金、玉姐妹也湊過來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裏讀了兩遍。隻見寥寥十六個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將敗而終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毀而且臻圓滿也有了。他此時心裏,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個好鐫工,把這四句銘詞鐫在杯上,再鐫上那個伴瓣主人的雅號。想到這裏,正在得意,又聽他母親說道:"你爺兒們,今日這幾句文兒,連我聽著都懂得了。依我說,這個杯的名兒還不大好,瑪瑙瑪瑙的,怎麼怪得把我們這個沒龍頭的野馬給惹惱了呢!摹如給它起個名兒,叫它合歡杯。我還有個主意,老爺和大姐兒親家,白聽聽,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著我的媳婦兒,如今把這件東西,竟賞了金鳳媳婦兒。這兩個人,一個有圓硯台,一個有張弓,她再有了這個合歡杯,可不三個人都有點故事兒了嗎?"大家聽了,都說:"想得好。"老爺也連叫:"通極通極。"他小夫妻的歡喜更不消說,當下三個人一齊謝過父母。再不想隻安太太一句閑話,又把這《兒女英雄傳》給穿插了個五花八門,麵麵都到。
讀者,你道這個緣由從那裏來?卻從張太太吃白齋而來,才得圓成了這個合歡杯。聯合上那兩件雕弓寶硯,演出這過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兒女英雄公案"。讀者不信,隻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這十七卷評話逐層想去,始信佛說:"寄語眾生,慎勿造因!"那兩句話,畢竟不是空談。燕北閑人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參,果然不著閑筆也。
那日,雖是個家庭小宴,老爺卻喝得一片精神,十分興會,題了那四句銘詞之後,又捉住公子侍飲了幾杯,才說道:"誌不可滿,樂不可極,我們大家吃飯罷!"一時撤酒添羹,圍席飯罷,散坐閑談了幾句。張太太便告辭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擾;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個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歸房。
公子一進門來,便已瞧見了堂屋裏那張八仙桌上,設著絕精致的一席果子,說道:"原來你姐妹今日還有這番盛設,隻是酒多了,這便怎麼?"金、玉姐妹方才把她兩個今晚所以設這席酒的意思說出來。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負雅意。"說著,便各各寬衣卸妝,洗盞更酌。何小姐先道:"我來了不差什麼兩年了,從沒見過老爺子象今兒個這等高興。"張姑娘道:"別說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來著一年,今日也是頭一遭兒見哪!"公子道:"別說妹妹呀!連哥哥比你兩個多來著不差什麼二十年,今日還是頭一遭兒見呢!"張姑娘道:"這句話,和我說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說不起呀!沒聽見說過嗎?姐姐從抓周兒那天,就見過公公了;人家比你還大著一歲呢!"何小姐道:"誰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罷!如今隻講這席酒,原是為給爺賀喜接風,我們負荊請罪,請爺開酒而設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這等高興!把我們倆這麼出好戲,給先點了。如今酒是開了,可還用我們倆一個人背上根荊條棍兒,賠個不是不用呢?"她兩個這話,不是閑話,不是玩話,真是樂得從心窩兒裏掏出來的幾句老實話。公子聽了,倒有些不安,連道:"惶恐!惶恐!我安龍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聽見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歡杯上兩句銘詞,道是'以誌吾過,且旌善人'麼?這話今後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個合歡杯拿來,你再喝那麼一鍾,就算領了我們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說道:"既曰合歡,這酒沒一個人喝的理,我三個人喝個傳杯送盞何如?"說著,便用那合歡杯,斟了滿滿的一鍾,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飲幹;便把那桌果子分給兩個媽媽,以至本屋裏丫頭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揀了幾樣可吃的,叫人給長姐兒送去。他小夫妻三個,煙茶漱盥,一切事畢,便吩咐丫頭,鉤懸翠帳,屏掩華燈,一同就寢。
這正是:深院好栽連枝樹,重帷雙護比人肩。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