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3 / 3)

飯罷,大家盥漱,煙茶各取方便,仍到裏邊來坐。早有安老爺、安太太那邊差了四個女人來見舅太太。內中晉升女人回道:"太太,老爺、太太打發奴才們來回親家太太,給姑娘送點兒糙東西來,算補著下個茶,求親家太太給姑娘穿穿戴戴罷!"舅太太道:"很好,這些東西,我都替我們姑娘領了。你們也不用往下搬運,等我們各自回來,把上轎的穿戴的拿下來,別的不用動,省得又費一遍事。你們回去,說姑娘磕頭,我多多的給你們老爺、太太道謝。你說我樂了,我不樂別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也得到作了親家太太了。"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讓人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備了賞,倒象新親一般,辦了個熱鬧。張親家老爺和褚大姑爺已經開了正門,外麵家人早將聘禮一桌桌的抬進來擺在東邊。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幫箱的妝奩擺在西邊。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諸人,到院子裏看了回來,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們從這窗戶眼兒裏瞧瞧,別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費了心。"姑娘此時自是害羞,不肯去看;無奈她本是個天生好事的人,又搭著自來最聽娘的話,借這一拉,便挨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點著道:"你看東邊兒這八桌,是人家來'的。那頭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書;二抬,便是你們那兩件定禮;那六抬,是首飾、衣服、鋪蓋。他們算省了豬牛鵝酒了。西邊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給你辦的妝奩。你瞧把個小院子兒給擺滿了。"說活間,張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應穿應戴的衣裳首飾一件件的拿進來。舅太太打發送禮的男女家人去後,便叫人鋪紅挖單,放梳頭匣兒,催姑娘上妝。原來姑娘自遭沛顛,埋首風塵,並不知著意脂粉。接著守製一年,更是無心修飾。這番經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調停指點,勻粉調脂,修眉理鬢,妝點齊整,自己照照鏡子,果覺淡白輕紅,而且香甜滿頰。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給你梳頭罷!"姑娘道:"我不叫她梳,還是娘給我梳罷!"舅太太道:"今日的頭,娘可上不得手了。"說著,又笑了一聲,便向褚大娘子道:"我隻恨我一個好好兒的人,怎麼到了這些事上就得算個沒用的了呢?"說著,眼圈兒便有些紅紅兒的。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個老馬嘶風,英心未退了。

這樁喜事,原來安老爺不要時尚,又裝著一肚子的書,辦了個參議旗漢,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頭講,便不是照國初舊風或編辮子,或紮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製,用那鳳冠霞佩。當下張姑娘便遵著公婆的指示,給她梳了個蟠龍寶臀,臀頂上帶上朵雲寶蓋,髻尾後安上瓔絡蓮,髻麵上蓋上鑲珠嵌寶過梁兒;兩旁插上七星流蘇,關上珠珍桃樹,後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貴榮華,耳上兩個硬紅寶石墜子。一時姑娘便覺頭上多了好些累贅。張姑娘曉得姑娘是個不會靜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飾丟掉了,先用個大紅頭罩兒給她攏上。攏好了,姑娘對鏡一照,忽然笑了一聲。張金鳳在背後從鏡子裏看見,說道:"姐姐這一笑,我猜著了。我猜準是想起在能仁寺從房上跳下來打扮的那個樣兒來了。"姑娘也從鏡裏和她說道:"你怎麼這樣討人嫌哪!"梳妝已罷,舅太太便從外間箱子裏拿出一個紅包袱來道:"姑娘把裏衣兒換上。"說著,自己打開放在炕裏邊。姑娘一看,原來裏麵,小襖、中衣、汗衫兒、汗巾兒,以至抹胸、膝裹、褲腳帶一切都有,連舅太太親自給她作的那雙鳳頭鞋也在裏頭。姑娘道:"我怎麼日前換了衣裳,又要換衣裳啊?"舅太太道:"哎呀!我給你換上罷!"說著,又給她放下玻璃簾兒來。姑娘無法,隻得咕嘟著嘴,背過臉去,解扣鬆裙,在炕旮旮裏換上。一麵低頭係著汗巾兒,不覺嘴裏又叨叨出一句話來,說:"我說呢,好好兒的洗了沒一兩天兒腳,今日又叫人洗腳,作甚麼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們這個姑娘,說她沒心眼兒,甚麼事兒都留心。說她有心眼兒,一會價說話,真象個小孩子兒!"姑娘這半日這等亂糟糟的,還是冒失無知呢?還是遇事輕喜呢?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兒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是個女兒,便有個女兒情態,難道何玉鳳天生便是那等專講蹲縱拳腳,飛彈單刀,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的不成?何況如今事靜身安,心怕氣暢,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叫她不露些女兒嬌癡情態?若果然當此之際,一毫馬腳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惡,還和他講甚麼性情來?

張姑娘見她穿好衣服,便上去給她穿大衣服,因換汗巾兒,又看見那點守宮砂,叫舅太太說:"舅母請過來看她胳膊上這塊,真紅得好看!"舅太太看了,也點頭讚歎不絕說:"快給人家穿上罷,怪冷的!"張姑娘便打發她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妝不穿皮衣,外麵罩件大紅繡並蒂百花的披風,綠紗繡喜相逢百蝶的裙兒,套上四合如意雲肩,然後才帶上瓔絡項圈、金鐲玉釧。舅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給她鋪了個大紅坐褥坐下,說:"這可不許動了。"姑娘梳洗的這個當兒,外麵張老問褚一官早帶同這邊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妝奩送過去,就是送妝的新親隻得張、褚二位,人略少些。那邊自然另有一番款待。這邊才收拾完畢,早聽那邊"當"一聲鑼響,喇叭號筒,鼓樂齊奏的響進房來。不想闖了個沒對兒的姑娘,才聽得一聲鑼響,嚇了個兩手冰冷,隻叫聲"娘,"拉著不放。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們要忙咧!舅太太是要過祠堂,等著公子來謝妝。"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張家妹子兩人跟著你,難道還怕嗎?"這舅太太才得脫身,過去看了看。香爐一切,早巳預備停當。那鼓聲也就漸聽漸近。一時到了門前,早見馬蹄兒聲音,進了大門,便有讚禮的儐相,高聲朗誦念道:滿路樣雲彩霧開,紫袍玉帶步金階;這回好個風流婿,馬前喝道狀元來。

"攔門第一請,請新貴人離鞍下馬,升堂莫雁。"屏門開處,先有兩個十字披紅的家人,一個手裏捧著一壇彩酒,一個手裏抱著一隻鵝,用紅絨紮著腿,捆得它噶噶的山叫。那後麵便是新郎,蟒袍補服,緩步安詳進來;上了台階,親自接過那鵝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廂,退下即端正肅敬的朝上行了兩跪六叩禮。行著禮,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說罷,吉期過近,也沒得叫姑娘好好兒的作點兒針線,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耽待,姑爺包涵罷。"公子答應著,站起來,又回舅太太道:"我父親母親吩咐我,叫給舅母行禮,請舅母到廂房裏坐下受頭。"把個舅太太樂得笑逐顏開,說道:"還給我磕頭呢!很好,你就這裏給我磕罷!我沒這些講究。"公子轉過身來,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頭去。舅太太一麵拉他,口裏說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兒,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和你說客套。姐姐隻管比你大兩歲,她可傲性些兒,你可得讓著人家;你要欺負了我的好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隻得笑著答應了個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罷!咱們的老規矩兒,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了出來,依然鼓樂前導回去。

這奠雁之禮,諸位讀者自然明白,不用作者表白。何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聽了半日,心裏納悶道:"怎麼前來就走,也不給人碗茶喝呢?再說弄隻鵝噶啊噶的,又是個甚麼講究兒呢?"那裏曉得這奠雁,卻是個古禮。噌吆叫作奠?奠,安也。怎麼叫作雁?鵝的別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麼必定用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麼叫新郎自己拿來?古來卑晚見尊長都有個贄見禮,不是單拜老師才用得著。如今卻把這奠雁的古製化雅為俗,差個家人送來,叫作通信,這就叫作鵝存禮廢了。公子走不多時,隻聽那邊二次響聲。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張姑娘把鞋給姐姐換上。姑娘說:"這雙鞋穿著,又合式,又舒服,怎麼還換哪?"說著,張姑娘拿過小紅包兒來。姑娘打開一看,原來是雙綠布的,上麵釘著單股兒帶子的兩朵紅梅花兒。姑娘說:"不穿了。"舅太太千哄萬哄,好容易給她穿上。張姑娘便把那一雙包了個包兒,交給戴媽媽帶在身上,預備過去好換。才換得妥當,早有人報太太過來了,便聽得安太太車聲隆隆從門而來。一時下車,男太太同張太太、張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遠兒呢?親家太太還坐了車來了。"安太太道:"甚麼話呢,這是個大禮嘛!回來我可就從角門兒溜回去了,好把車讓你們送親太太坐。"一路說笑進門。姑娘見了婆婆,要站起來,太太連忙按住說:"不許動。"因問吃了點兒東西沒有?張姑娘代答說:"吃了一個喜字饅頭兒,兩塊栗粉糕,吃了點兒餛飩,喝了點兒棗兒粥。"倒替姑娘瞞了八成兒昧心食。太太還說:"吃少了。"說著便坐在姑娘對麵上首,看她妝扮起來益發麵如滿月,皓齒修眉,不禁越看越愛。舅太太以新親禮相待,照例煙而不茶。彼此無非談些天氣春和、諸事吉利的熱鬧話。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轎子也將近到門,安太太便給姑娘蓋上蓋頭,起身回去。這個當兒,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間排插後麵,借著舍不得姑娘,在那裏落淚。

安太太走後,隻聽得鼓樂喧天,花轎已到門首,抬進院子來,抽去轎杠,眾家人手捧進來安得麵向東南。隻見戴媽媽和隨緣兒媳婦一條一條的往屋裏鋪紅氈子,地下兩三層,鋪得平穩。褚大娘子便遞給姑娘一個小金如意兒,一個小銀錠兒,兩手握著,取左金右銀必定如意之兆。張姑娘便把個蘋果送在她嘴邊。姑娘被蓋頭這一罩,罩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著,她大大的咬了一口,再還要吃,卻早拿開了。便聽得院子裏還是先前那個人咬文嚼字的念道:天街夾道奏笙歌,兩地歡聲笑語和;吩咐雲端靈鵲鳥,今宵織女渡銀河。

"攔門第二請,請新人緩步抬身,扶鸞上轎。請!"褚大娘子、張姑娘扶著姑娘上了轎,安上扶手板兒,放下轎簾兒,扣上蔥管兒,捧出轎去。這個當兒,便有許多仆婦侍候褚大娘子上車,先往頭裏去。這裏才叫轎夫上轎杠,打杵穩肩。隻聽前後招呼一聲"請",前麵十三棒鑼開道,彩燈雙照,簫鼓齊鳴。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轎子,隻覺四圍都蓋了個嚴密,那邊靜悄悄的、黑暗暗的,隻聽得咕咚咕咚的鼓聲震耳,覺得比那單人獨騎,跨上驢兒,深山曠野,黑夜微行,大是兩般風味。隻把不定心頭的小鹿兒騰騰的亂跳,又好象是落下了許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說:"哎呀!我怎的臨走時節,也不曾見著娘?我正有一句要緊要緊的話要問她老人家,一時匆匆不曾問得,此時料想沒法回去,這便如何是好?"自己和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說道:"有了!便是這樣。"哪知姑娘心裏打的,卻又是個斷斷行不去的主意。這正是:既為蝴蝶甘同夢,怎學鴛鴦雙羨仙?

何玉鳳過門後,又有些甚的情節?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