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2 / 3)

安太太這裏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裏和她娘幾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來過。"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了。"因和張太太道:"親家,這邊小廚房裏,預備著飯呢!我這裏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裏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她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仆婦丫頭,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裏,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隻剩姑娘一個人在屋裏,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裏,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一樁事,我還悶沌沌呢!自從去年見了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壇子裏,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和張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和我幹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沒治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她家裏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越想心上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毛一擰,就鎖在一塊兒了,此刻隻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它啟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隻管往下爪搭,那兩個爪搭,它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得就是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和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作者這話,卻不是大笑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茹苦含酸,真覺大海茫茫,無可告訴。忽然的有人把她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不了的事給做了,這個人,還正是她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裏,把脊梁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裏隻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廚房裏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隻是不答。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她說:"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怎又走不動咧,腳疼啊?"她道:"我的腿折了。"這書裏,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麵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時大概是心裏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夥兒抬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子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恰是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個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她一眼,嘴裏又噴噴了兩聲,說:"誰倒是和你們說這些呢廠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得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隻聽姑娘噯呀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裏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噫嘻,這是那裏說起!姑娘要些微的使點勁,便是捆上二十個張金鳳,也未必拉得動她。一個抬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閑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訕,叫她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閑人怎生寫這筆!

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她。張太太也跟在後麵,才往廂房裏去。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裏忽然悟過來,暗說:"且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心裏又道:"隻說出家出家,如今倒鬧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裏是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裏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她那裏發呆,隻望著她笑。又聽她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幹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頭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於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於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了看,心裏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裏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麵想,一麵扭著頭看,一麵掀開裏間那個軟簾兒往裏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裏床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幹娘佟舅太太。姑娘見了幹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裏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隻瞧這裏,叫他們鬧得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隻有粉麵起紅雲,低著個頭,噘著個嘴。舅太太早巳明白她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她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裏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和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裏頭還有我給他們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這個幹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裏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隻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裏抽出個枕頭來,麵向窗戶,倒身就睡。張太太道:"別假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兒罷!她整鬧了這一清早了!"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頭、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合鴛鴦鴨子,如意山雞卷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她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姑娘隻在那裏裝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她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嗬了嗬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她兩腋抓了兩把,她不由的兩隻小腳兒亂蹬,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裏邊。姑娘坐下,話又來了,說:"媽!怎麼不一塊兒吃呀?"張姑娘道:"姐姐是樂糊塗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長齋呀!"姑娘道:"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齋嗎?"張姑娘道:"不當家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麼開齋的!"舅太太說:"你別要忙,等著你過了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家太太開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這會於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麼?"褚大娘子道:"噯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沒那麼大造化呢!"姑娘睜著眼。問道:"那麼那一個是誰?"舅太太隻是笑,答應不出來。張姑娘道:"還是那個屬馬的,姐姐吃飯罷!"姑娘這才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了三個饅首、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碗飯。張太太道:"今幾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麼索性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麼還吃餑餑。"說著說著,又吃了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了兩半碗棗兒粥,連前帶後算吃了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