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3 / 3)

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時,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和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裏拜壽。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澱翰林花園住;因這日公子回家尚早,見過父母後,便回到自己屋裏來。張姑娘見他麵帶春色,象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作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仆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隻見張姑娘兩隻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裏。心裏詫異道:"我往日歸來,她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象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訕著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裏作甚麼來著?"張姑娘道:"問我麼?我在家裏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張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得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閑氣,這是夢!"張姑娘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裏有這個念頭,我夢裏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向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和我嘮嘮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公子見她嫩臉如嬌花含笑,情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毛詩有雲:'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同心合意。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張姑娘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裏說得好聽,隻怕見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裏說起?"張姑娘道:"那裏說起,就從昨日夜裏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是睡婆婆叫的不成?"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豫。何以呢?一個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全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裏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話:"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仆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她來?"張姑娘道:"你夢裏輕薄她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裏,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說到這裏,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她,我卻也愛她。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她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張姑娘道:"我倒是在這裏醒眼觀醉眼,隻怕我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公子聽了這話,心下有些不悅,說道:"豈有此理!你我向來相憐相愛,相敬如賓,就說閨房之中甚於畫眉,也要有個分寸,怎生這等的亂談起來?況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兩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寶一般愛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況人家現在立誌出家,她也是為她的父母起見。無論你這等作踐她,大傷忠厚,這話倘然被父母聽見,定要大大的教訓一場,我看你那時顏麵何在?"張姑娘道:"你們作事,瞞得我風雨都不透。我好意體貼你,怎麼倒體貼不耐煩了呢?況且知道她是立誌出家,我隻知道她'家'字這邊兒。還得加上個'女'字旁兒,是立誌出嫁,也沒甚麼作踐她的去處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這裏作夢罷?不然,那裏來這些無影無形的夢話?"張姑娘含著笑,皺著眉,把兩隻小腳兒,點的腳踏兒哆哆哆的亂響,說:"聽聽,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麼還要瞞我,倒說我是無影無形的夢話呢?"公子見她這樣子說的,竟不象頑話,忙正色道:"媒人是誰?我怎麼求的?"張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過來拜佛,你瞞了我求的舅母,有這事沒有?"公子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夢話,不想果然是夢話。那日舅母過來,我閑話之中,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說:'我這個幹女兒都好,就隻總忘不了她那進廟的念頭。'我便說:'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人生大禮。那男子無端的棄了五倫,去當和尚,本就不是聖賢的道理,何況女子!拿她這等一個人,果然出了家,佛門中未必添一個護法的菩薩,人世上倒短一個持家的好媳婦。舅母既這等疼她,何不勸她歇了這個念頭,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給她說一個修德人家、讀書種子,倒是一場大功德。"張姑娘不容他說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說我聽見的這話,斷不是無因的。我隻請教:佛門中添個大菩薩、不添個大菩薩,與你何幹?人世上短一個好媳婦、不短個好媳婦,又與你何幹?你說的那修德之家,難道咱們家還算不得個德門?豈不是暗指咱們家嗎?你說的那讀書種子,難道你還算不得個念書的?豈不是有意說你自己嗎?況且,好端端舅母並不曾和你提起她來,你又去問她作甚麼?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要說說與我聽。"公子被她問得張口結舌,麵紅過耳,坐在那裏,隻管發怔。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過來,說道:"哦!是了,這才明白了。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說話的時候,不知被那個丫頭女人們在跟前聽見,隨後在大奶奶麵前獻一個殷勤兒了,來搬弄這場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風斷不可長,等我明日查問出來,一定要回明母親,將那人重重責罰她一頓板子。便是你此後也切切不可受這班人兒的愚弄。"張姑娘道,"好沒意思!你我屋裏說頑話兒,怎麼驚動起老人家來了?你切莫著惱,也不用著這等發急,咱們總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過來,你還是要不要?"公子隻是腹內尋思那傳話人,究竟是誰,默默不答。張姑娘又問:"到底要不要?說話呀!"公子道:"你今日怎麼這等頑皮憊賴起來?我不要!"張姑娘道:"你為甚麼不要?說個道理出來,把我聽聽。"公子道:"你問道理,我就還你個道理。且無論我受了何玉鳳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訓,非年過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納妾;何況這停妻再娶的勾當?我安龍媒也還粗粗的讀過幾行聖賢經書,也還頗頗的受過幾句父母教訓,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輕,把持不定,父母也斷斷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結合的時節,父親那等寬容;事有輕重,不可執一麵論,惹老人家煩惱。就說道你我,也難得劫難之中成就這段美滿姻緣,便是廝守百年,也不過是電光石火,怎說到再要添個人來,分了你我的恩愛?你道我所說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實話麼?"張姑娘說:"哎喲!又招了你這麼一車書,你不要她就罷!等娶了來,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何用?"張姑娘道:"莫要管我,把她就當個活長生祿位牌兒供著;我天天兒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臥,同說同笑,就隻不準你親近她。你瞞得我好,我也瞞得你好。那時候,我看你生氣不生氣?"公子越聽這話,越加可疑,便說:"究竟不知誰無端的造我這番黑白?其中還有些無根之談,這事卻不是當耍的。"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怎麼說是無根之談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麼憑據?拿憑據來把我看。"張姑娘聽了,不響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櫃裏取出個大長的鎖兒匣來,向他懷裏一送,說:"請看。"公子打開一看,卻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龍風庚帖。從那帖套裏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並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麵;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隻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她一聲兒看。"公子隻急得抓耳撓腮,悶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來,對著張金鳳深深打了一躬,說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帶進八卦陣九疑山去,我再轉也轉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說明白了罷!"張姑娘不覺嫣然一笑,說道:"也奈何得你夠了。你且坐下,聽我慢慢的講。"這才把這樁事,從頭至尾,並其中的委婉曲折,詳細向他告訴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況又有舅母從中成全,賢妻這般作合,還有甚麼不肯的去處?便樂得他無話可說,隻得望著張姑娘嗬嗬的傻笑。張姑娘料他再無別說了,便問他道:"如今我倒要請教:你到底是要她呢,還是不要她呢?"公子笑道:"她果然既來之,則安之;我也隻得因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這幾句聖經賢傳。"張金鳳聽了,倒羞得兩頰微紅,不覺的輕輕的啐他一口,便作了這回書的結扣。這正是。

牽牛暗被天孫笑,別向銀河渡鵲橋。

那何玉鳳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