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歇了沒多時,早見隨緣兒跑在頭裏來,說道:"快了。"安老爺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東間,朝外望著,但見一對儀仗,一雙吹鼓手,進門都排列兩邊。少時鴉雀無聲,隻聽得一雙響尺當當,打得迸脆,引了她母親那口靈進來。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緊跟在靈前,雖然抵不得一個孝子,卻也頗象半個孝子。立刻安好了位,大家無非是祭奠盡禮,姑娘無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贅。
諸事已畢,姑娘站起身來,便向安老爺、安太太道:"我何玉鳳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鄉,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兒除磕頭之外,再無一字可說了。隻是伯父母辦得未免過費,如今斷不可過於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著我青雲山莊的那三句話,將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為我勞神費力。"因又望著舅太太道:"我這娘,路上已許下在廟裏長遠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終成全,我何玉鳳縱然今世不能報你的恩情,來世定來作你的兒女。"說著,便拜下去。安老爺看這光景,心裏先說道:"來了!我早就料著你有這把神妙。"因和太太連忙把她攙起來,說道:"姑娘你這個禮,這番話,都多餘;你我兩家的交情,前番已談過,這都是情理當然,此時不須煩瑣。隻是依你說,停三日五日,未免簡略;如今也照你在山裏的樣子,停放七天;講到安葬,或者入土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來卻從不信陰陽風水這些講究。但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兒女的,卻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須得請個人看看,聽他說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話,我既和你靈前設誓,絕不食言;但是要找這座廟,既須個近便所在,又得個清淨道場,斷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兩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難預定。總之,無論怎樣,我一定還你個香火不斷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這話說得層層有理,再不想大遠的從德州憋了這麼一個幹脆的招兒來,才使出來就乏了。無法,隻好等那看風水的來看了再講。當下大家一連勞碌了幾日。
晚飯已罷,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爺仍同了眷屬回家,姑娘便同原來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麵自有張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應。從這日起,也作了幾日好事,也燒了些個冥資。所喜的是,何家無多親友來往,便是安老爺的親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爺攜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來,倒落得少了許多應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爺夫妻正在裏麵和姑娘閑談,隻見人回請的風水端木二爺來了。原來這風水複姓端木,名渙,表字仲興;他家世代相傳,專門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爺家這塊墳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個世交,稱安老爺作世叔。因此,安老爺請他來給何協戎夫婦點穴,就規定安葬日子。老爺有心叫姑娘聽個底細,便把那風水請到棚裏靠前窗一張桌兒邊坐下。姑娘盼的風水來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幾日,隻聽一時請了進來,那風水和安老爺講禮已畢,便問說:"世叔幾時到京,竟不曉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見賜一信?"安老爺道:"並非舍間的事,卻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現無男丁,所以就在荒塋,代他料理。並且就要在這塋地的東首,擇地安葬。就請看一看,定個葬期,愈早愈好。"那風水先生說道:"無論怎樣早,今年是斷不能的了。寶塋便是家君定的,記得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動得!"安老爺道:"世兄,你是曉得我向來不解青鳥之術。如果無大妨礙,我這個好友,既然百歲歸居,還以早葬為是。"那風水道:"這卻不好遷就。等小侄兒過去,安了盤子,拉了中線,看了再定規罷!"安老爺因為自己是個父輩相交,便叫公子陪過去,說聲:"恕不奉陪了。"便在棚裏坐候。
姑娘這個當兒,聽著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願意了,呆呆的坐著,良久良久,才聽得那個風水過來,進門就說道:"方才看了看東首這塊地,東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個結穴。此處安葬,按那龍脈,正自靈方而來,定主宗祧延綿;隻是一山無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礙,而且大將軍正在明堂,安葬是斷斷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於東,這塊地正是主塋的龍方,更不好動;四五六月,月建都吉,隻巳午兩個字,又正合太世叔嬸母的化命,亥子一衝;六月建未,明年太歲在未,書雲:'一物一太極',雖說月支與年支不礙,究竟不可不避。七八兩月,恰恰的與現在的化命逢著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隻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選擇。到那時,聽憑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爺一聽,自己心裏先道:"這算得'無巧不成書'了。要不這樣,怎樣就耗到過姑娘滿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滿服,我們家怎麼娶她呢?"當下心中大喜,卻故意的問了那風水幾句。風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過的人,這塊地當日便是家嚴效的勞,小侄怎敢另生他議?況且陰陽怕懵懂,這句話不說破也就罷了;小侄既看出來,萬萬不敢相欺,此中絲毫不可遷就。"說著,提起筆來,便把這話寫了一篇,又寒喧了幾句,領茶而去。
這番話,姑娘在屋裏聽了個逼清,算省了安老爺的唇舌了。安老爺送那風水走後,便手裏拿著那一篇東西,一步步踱了進來,向姑娘道:"姑娘聽明白不曾?偏又有許多講究,這怎麼呢?"姑娘也無心看那一篇東西,隻望了舅太太發怔。卻不知這舅太太,實在算得姑娘知疼著熱的一位幹娘;無奈她又作了安府上傳遞消息的一個細作。自從她和姑娘認了母女之後,在船上那幾天;安太太早把這事告訴了她一個澈底澄清。難道把她極愛的一個幹女兒,給她最疼的一個外甥兒,她還有甚麼不願意的不成?她見姑娘望著她發怔,可就搭上茬兒了。她說道:"我這裏倒有個好主意,姑老爺、姑太太聽聽,使得使不得?你們方才講的那些甚麼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說忙著安葬,果然太爺、老太太墳上有甚麼妨礙。無論我們姑娘此時心裏怎樣著急,她也斷不肯忙在一時。講到她要住廟,原不過為近著她父母的墳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這裏住著,守著棺材,不比墳更近嗎?再這個地方兒,內裏就是我們娘兒們上下幾個人;外頭就隻張親家老老和看墳的,又和廟裏差甚麼呢?莫若我們隻管在這裏住著,姑老爺一麵在外頭上緊的給我們找廟,一天找不著,我們在這裏住一天;一年找不著,我們在這裏住一年,要趕到人家滿了孝,姑老爺這廟還找不出來,那個就對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爺、姑太太要怕我住長了,費了你家的老米,慢講我一個人兒,連我們姑娘和張親家,我那點兒絕戶家產,供給十年八年,還巴結得起。"她說著,便望著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頭又向著安老爺夫妻道:"你們二位,想著怎麼樣罷?"安老爺忙說:"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縱然找不出廟來,我蓋也給她蓋了一座。至於姐姐在這裏住著,也是替我們分心,招護姑娘,些須小費,何足掛齒,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說:"要能這樣,一動不如一靜,倒也罷了;可不知姑娘心裏怎樣?"姑娘還未及開言,張太太的話也來了,說:"這麼著好哇!可是我們親家太太說的一個甚麼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這地方兒住下,等開了春兒,滿地的高粱穀子,蟈蟈兒螞蚱,坐在那樹蔭底下,看個青兒,才是怪好兒的呢!"說得大家大笑,連張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著桌子亂顫。玉鳳姑娘此時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心裏亂舞鶯花,笑也顧不及了。細想了想,這事不但無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眾,隻得點頭依允,說:"也隻好如此。"安老爺滿心歡喜,心裏暗道:"天哪!可夠了我的了。"隻她這五個字,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轉眼之間,到了七日封靈,何玉鳳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廂房裏間;張太太帶了戴嬤嬤和兩個丫頭,便住在外間;隨緣兒媳婦、舅太太的下人,住了東廂房。安太太又在下房裏給姑娘安了個小廚房,外麵白有張老同戴勤、宋官兒和安家看墳的照料,內外住了個嚴密,又把安家陽宅暫作了個何姑娘禪院。這都是那燕北閑人的無中生有的營生,便有這位安水心先生,給她周規折矩的辦理。
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個小童,隻推因腿疾苦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麵遣公子進城,持帖謝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閑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懸掛著;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裏,把公子那塊硯石尋出來,擦洗幹淨,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巳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囊;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麵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門住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裏分東西住;你隻望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她安起一個家來。至於她說的那一座廟,我到底要找著還給她,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她夜長夢多,又生枝葉。"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說:"既然這樣,那衣服頭麵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隻算是給她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裏還有些頭麵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和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裏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草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她一遍。隻見她聽完這話,便跪下來,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她來了。隻是媳婦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她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她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常想著,要打斷了她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她當日成全媳婦的那一番用心,給她作成這件好事。隻是因家來,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稟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這等妥當嚴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梁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也沒有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屍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再難之處?"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我玉鳳姐姐那樣一個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她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愛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體貼父母的心。二則他和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了嘔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婦一場。"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留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不敢不依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和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置。莫若容媳婦設個套兒,先澈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費了公婆這一片慈心,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一段良緣,豈不是好?"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又點頭讚道:"難得賢德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隻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和太太說道:"既能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當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幹各人的事。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