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3 / 3)

那褚一官取了紙墨筆硯來,安老爺便研得墨濃,蘸得筆飽,手下一麵寫,口裏一麵說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須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寫了一行,給大家看道:"那姑娘並不叫作十三妹,她的姓是這個字,她的名是這兩個字,她這十三妹三字,就從她名字上這字來的。"大家道:"哦,原來如此!"安老爺又寫了一行,指道:"她的父親是這個名字,是這等官,她家是這樣一個家世。"鄧九公道:"如何?我說她那等的氣度,斷不是個民間女子呢!這就無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這我又不明白了。既這樣說,怎的她又是那樣個打扮呢?"安老爺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寫了幾句,給大家看道:"是這樣一個原故,就如我家,這個樣子也盡有。"大家聽了,這才明白。安老爺又道:"你大家道她這仇人是誰,真算得個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大腳色。"因又寫了幾個字,指給眾人看道:"便是這個人。"鄧九公道:"啊哎!她怎的會惹著這位太歲去,和他結起仇來?"安老爺道:"她父親和那人,是個親臨上司,屬員怎生敢去和他結仇,就為了這姑娘身上的事。"說著,又寫了兩句,指道:"這是這等一個情節,無奈她父親又是個明道理尚氣節的人,不同那趨炎附勢的世俗庸流;見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賢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的百般牢籠,這事他絕不吐口應許。那一個惱羞成怒,就假公濟私,把他參革,拿問在監,因此一口暗氣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親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這便是她誓死報仇的根子。"鄧九公聽了,掄起大巴掌來,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道:"這事叫人怎生耐得?隻恨我鄧老九有了兩歲年紀,家裏不放我走。不然的時候,我豁著這條老命走一遍,到那裏怎的三拳兩腳,也把那廝結果了。"安老爺道:"不勞你老兄動這等大氣。"因又寫了一行,指道:"這個現在已是這等光景了。"鄧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聽見誰說過一句來著,因是不幹己事,不曾留心去問。卻也是朝廷無私,天公有眼。蓮等說起來,這姑娘更不該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誰到底說她該去來著?這不是你老人家甚麼英雄咧,豪傑咧,又是甚麼大丈夫烈烈轟轟作一場咧,鬧出來的咧?"鄧九公嗬嗬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這些彎子轉子嗎?"安老爺道:"這話倒不可竟怪我們這位老哥哥,我若不來,你大家從那裏知道起;便是我雖知道,若不知道底裏,方才也不說那等的滿話。至於我此番來,還不專在她救我的孩子的這樁事上。"因又寫了幾句道:"我們兩家,還多著這樣一層,是如此如此。便是這姑娘,我從她懷抱兒時候就見過,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見著。自她父親死後,更是不通音訊。這些年,我隨處留心,逢人便問,總不得個消息;直到我這孩子到了淮安,說起路上的事來,我越想越是她,如今果然不錯。你看我若早幾日到,沒她母親這樁事,便難說話;再晚幾日,見不著她這個人,就有話也無處可說。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今日,我兩人相聚,這豈不是為你我報德湊的機緣?這真是上天鑒察她那片孝心,從前叫她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兩家的因,今日叫你我兩個結合救她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樁公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據此看去,明日的事,隻怕竟有個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豈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爺道:"這也難說,明日隻怕還得大大的費番唇舌。我們如今私場演官場,可就要串起這出戲來了。"說著,那位姨奶奶送過茶來;大家喝著茶,那姨奶奶便湊到褚大娘子耳邊,嘁喳了幾句。褚大娘子笑著,皺皺眉道:"咳,'不用喲!"鄧九公道:"你們鬼鬼祟祟,又說些甚麼?"褚大娘子笑著說:"不用問了。"鄧九公這幾日是時刻惦著十三妹,生怕她那邊有個甚麼岔兒,追著要問。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說道:"今兒個他二叔和大爺,他爺兒們不都住下麼?我想著他們都沒個尿壺。我把你老的那個,刷出來了。你老要起夜,有我這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呀?"姑奶奶可隻是笑,大家聽了,也笑個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過頭去,'把茶噴了一地。鄧九公道:"很好,就是那麼著,你隻別來攪,耽誤人家的事。"一時茶罷笑止。鄧九公道:"如今這個人的來曆,是徹底澄清的明白了。隻是老弟用何等妙計,能叫她照方才說的那樣叨教呢?"安老爺道:"從來隻聞定計報仇,不曾見過定計報恩。然而這個人的性情,非用條妙計,斷斷製她不住,你我這報恩的心,也無從盡起。等我寫出一個節略來,大家商議。"說著就提筆,一條一條的寫了一大篇,便望著鄧九公、褚家夫妻道:"我們此去,我不必講,自然是從送還這張彈弓說起。但是第一,隻愁她收了彈弓,不肯出來見我,便有話也沒處說了。明日卻請你爺兒三位,借樁事兒,分起先去,然後我再作恁般個行徑而來。到那裏,九兄,你卻如此如此說,我便如此如此說,卻勞動姑奶奶這般這般的暗中調度,便不愁她不出來見我了。及至看見了她,還愁交代彈弓之後,我隻管問長問短,她卻一副冰冷的麵孔,寡言寡笑,我縱然有話,從那裏說起。我便開口先問怎的一樁事,不愁她不還出個實在來。我聽了便想作這般一個舉動,她若推托,卻請九兄從旁如此如此的一團和,我便得又進一步,直人後堂了。及至到了裏麵,我一麵參靈禮拜;假如她還過禮,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難道我好上前拉她起來和我說話不成?卻得姑爺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這位再如彼的一指點,九兄又從中作個代東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長談了。坐下我開口第一句,可便是這句話。她絕不肯說到報仇原由,一定的用談話支吾;但她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這句話。"安老爺說到這裏,褚一官道:"說是這等說,二叔,你老也得悠著來呀!"安老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她報仇的那句話來。"鄧九公道:"有理,不錯的,就是這等不妨。便是她有甚話說,有我從中和解著!"安老爺道:"到那時節,倒用不著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她自然沒話可說。但是這節關目,老兄,你可得作得象。我再如此用話一敲打,一定要叫她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才罷。"鄧九公道:"她始終不說也難。"安老爺道:"老兄,你要知她是好勝不過的人,怎肯被人訾著短處?有那等一句話在前頭,便不容她不說了。但是說雖說了,憑怎的問她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她說出來了。問來問去,不等她說,我便一口道破。"鄧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爺道:"九兄,你莫先讚好著。你須知她,又是這機警不過的人。這樁事,和那仇人的姓名,無一刻不橫在她心頭,卻又萬分的機密,防著泄露。忽然的被一個陌生人當麵叫破,她如何不疑,難保不有一場大動作的。如此,此番卻得仗你老兄和解了。"鄧九公道:"便是這樣,也不妨事。她雖是難纏,卻不蠻作。你隻看她作過的那幾樁事,就是個樣子了。"安老爺道:"隻要成全了她,就你我吃些虧,也說不得。等過了這關,我卻把她那仇人的原委說來,這卻得大費一番唇舌,才平得她那口盛氣。等到把這事的原委說明,就是有證有據、共聞共見的事情,難道還怕她不信,一定要去報仇不成?"鄧九公道:"是呀!到了這個場中,就算完了。"安老爺道:"完了?未必呀!隻怕還有大未完在後頭呢!老兄,你切莫把她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她的得意,她那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也隻為她父母這兩樁大事未完,弄成這等一個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不幸母親已是死了;再聽得父仇不消報了,可防她頓生他變,這倒是一樁要緊的關頭。"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勸她。"老爺道:"這豈是勸得轉的!你爺兒三個,隻要保護得她那一時的平地風波,此後的事,都是我的責成。隻消我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一片說詞,管取她一片雄心俠氣,立地化成婉轉柔腸,好叫她向那快活場中安身立命也。"鄧九公聽完,不住點頭順嘴,撫掌撚須,說道:"老弟呀!愚兄闖了一輩子,沒服過人;今日遇見你老弟,我算孫大聖見了唐長老了。你們念書的,心裏真有點子道理的!"說著,把那字紙撕成條兒,交與褚一官拿去燒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乘外麵去坐。隻有褚大娘子隻管在那裏坐著,默欺出神。安老爺道孫:"姑奶奶,怎麼沒話?難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還鄉不成?"褚大娘子道:"她這樣的還鄉,不強似他鄉流落,豈有不願意之理?隻是我方才通前徹後一想,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範得、計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過去的去處,有這大譜兒在這裏,臨時都容易作。隻是你老人家方才說的給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這句話,究竟打算怎的給她安身?怎的給她立命?何不索性說來我們聽聽,也得放心。"安老爺道:"這不過等完事之後,給她說個門戶相對的婆家,選個才貌相當的女婿,便是她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還要怎樣?"褚大娘子道:"我卻有個見識在此。"因望著他父親和安老爺,悄悄兒的道:"我想莫如把她如此這般的一辦,豈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鄧九公說:"好哇,好!我怎的就沒想到這裏?老弟不必猶豫,就是這樣定了這事,咱們也在明日定規。從明日起,掃地出門,愚兄一人包辦了。"安老爺連忙站起身來向褚大娘子道:"賢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著了。但是這樁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鄧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如提著一字,管取你我今日這片心神都成畫餅。所關匪細,且作緩商。"這正是:整頓金籠關玉風,安排寶缽咒神龍。

安老爺、鄧九公次日怎的去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