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2 / 3)

恰好安公子已吃過飯,同了褚一官過來。安老爺便把方才的話,大略和他說了一遍。公子請示道:"既是這事有個大概的局麵了,何不打發戴勤去,先回我母親一句,也好放心。"鄧九公聽了道:"原來弟夫人也周行在此麼?現在那裏?"褚大娘子也說:"既那樣,二叔何不早說,我們娘兒們也該見見,親熱親熱;再說,既到了這裏,有個不請到我家吃杯茶的?"鄧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著人去請。安老爺道:"且莫忙!如今這十三妹既找著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約,她同媳婦也必到莊奉候,好去見那個十三妹姑娘。今日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過於聲張。"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處。就打發華忠,帶了隨緣兒去,把這話密密的告訴你母親和你媳婦,也通知你丈人丈母。請你母親和媳婦,坐輛車兒,隻帶了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明日起早上路的時候,從店裏動身,隻說看個親戚,不必提別的話。留你丈人丈母和家人們在店裏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著要來,且等事體定規了,再說這話。你把華忠叫來,我當麵告訴他,外麵不可聲張。"褚一官道:"我去罷。"一時叫了華忠並隨緣兒來,安老爺又囑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語了一番,隻聽他答應,卻不知說的甚麼。老爺因問褚一官道:"這一路不通車道罷?"鄧九公道:"從桐口往這路來,沒車道;從這裏上茌平去,有車道。我們趕買賣,運糧食,都走這車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兩個妥當些的莊客,同他爺兒們去。"老爺說:"兩個人夠了,這一路還怕甚麼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什麼,一來路岔道兒多,防走錯了;二來我們也該專個人去請一請;三來大短的天,我瞧明日,這話說結了,他娘兒這一見,管取舍不得散。我家隻管有的是地方兒,可沒那些幹淨鋪蓋,叫他們把家裏的大車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窟道:"索性再備上兩個牲口騎著,路上好照應。"說著,同了華忠父子,出去打發他們起身去了。鄧九公先就說:"好極了。"因又向安老爺道:"老弟看,我說我的事都得我們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喲!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鄧九公哈哈的笑道:"這又動了姑奶奶脾氣了。"大家說笑一陣。鄧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時又打一路拳給他看;一時又打個飛腳給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見公子把那香袋兒和平口抽子,都帶在身上,說道:"大爺,你真把這兩件東西都帶上了,你看叫你的那活計,一趁這兩件越發得樣兒了。"公子說:"我原不要帶的,姨奶奶不依麼!我沒法兒,隻得把二百錢掏出來,交給我嬤嬤爹,才帶上的。"安老爺道:"姑奶奶!你怎麼這等稱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們叫聲二叔,就同父母似的;這大爺跟前,我可怎麼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們還論我們的,萬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裏,我還和他充續嬤嬤姑姑呢!"因向著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隻得一笑。安老爺道:"那我們又不敢那樣論法了。"說話間,那位姨奶奶,早巳帶了人,把飯擺齊。安老爺坐下看了看,那廚下就打發的整桌雞魚菜蔬,合煮的白鴨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裏邊弄的家臥垂釣瓜萊,自己醃的肉腥,並現拉的過水麵,現蒸的大包子。老爺在任上,吃了半年來的南席,又吃了一道兒的頓飯,乍吃著這些家常東西,轉覺得十分香甜可口。隻見鄧九公,他並不吃那些菜,一個小小子兒,給他捧過一個小缸盆大的霽鹽海碗來,盛著滿滿的一碗老米飯;那個又端著一大碗肉,一大碗湯。他接來,把肉也倒在飯碗裏,又舀了半碗白湯,拿筷子拌了崗尖的一碗,就著辣鹹菜,忽嚕嚕,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個罄淨。老爺這裏才吃了一碗麵,添了半碗飯,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還好。"他道:"不中用了,右半邊兒的槽牙,已活動了一個。"一時飯畢,便在東間一張方桌前坐下,就有小小子給安老爺端了盥漱水來。鄧九公卻不用盥漱,隻使一個大錫漱口碗,自己端著,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鬧了一陣,把那水都噴在院子裏。回首又見那姨奶奶,給他端過一個揚州千層板兒的木盤來,裝著涼水說:"老爺子,使水呀。"那老頭兒把那將及二尺長的白胡子,放在涼水裏,湃了又湃,油了又油,鬧了半日;又用烤熱了的幹布手巾,冱一回,擦一回,然後用個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潔淨光彩,根根順理飄揚,自己低頭看了,覺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和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過飯。盥漱已畢,裝了袋煙也過來陪坐。那邊便收拾家夥,下人揀了吃去。老爺看著,雖不同那鍾鳴鼎食的繁華豐盛、規矩排場,隻怕倒是個長遠吃飯之道。

卻說鄧九公見大家吃罷了飯,諸事了當,他卻耐不得了,向安老爺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裏怎的個說法,告訴我罷。"安老爺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當下安老爺同鄧九公對麵坐了,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麵打橫,褚大娘子也在下麵坐了。褚一官坐下,就開口道:"我先有句話,明日如果見了麵,老爺子,你老人家,可千萬莫要性急,索性讓我們二叔先說。"安老爺道:"不必講,這出戲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給我作一個好場麵,還得請上姑爺姑奶奶走走場,並且還得今日趁早備下一件行頭。"鄧九公問道:"怎的又要甚麼行頭?"安老爺道:"大家方才不說這姑娘不肯穿孝嗎?如今要先把這件東西,給她趕出來臨時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著她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從頭上直到腳下,以至她的鋪蓋坐褥,都給她張羅妥當了。她拿去執意不穿,是去報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麼法兒呢?"老爺道:"有了更好。"鄧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別硬作梗,不是我毛草,她那脾氣性子,可真累贅!"安老爺笑道:"不妨,若無破浪揚波手,怎取驪龍頷下珠?就是老媽媽論兒,也道是沒那金剛鑽兒,也不攬那瓷器家夥。你看我三言兩語,定叫她歇了這條報仇的念頭。不但這樣,還要叫她立刻穿孝盡禮;不但這樣,還要叫她扶柩還鄉;不但這樣,還要叫她雙親合葬;不但這樣,還要給她立命安身三那時才算完了老哥哥的差,了結了我的一條心願。"鄧九公道:"老弟,我說句外話,你莫要榜張了罷!"老爺道:"不然,這其中有個原故,等我把原故說明白,大家自然見信了。但是這事,不是三句五句話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們今日須得先排演一番。但是這事,卻要作得機密,雖說你這裏沒外人,萬一這些小孩子們出去,不知輕重,露個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通,倘被她預先知覺了,於事大為無益。如今我們拿分紙墨筆硯來,大家作個筆談,隻不知姑奶奶可識字不識?"褚一官道:"她認得字,字兒比我深,還寫得上來呢!"老爺道:"這尤其巧了。"說著,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紙筆。

讀者,趁他取紙的這個當兒,作者要打個岔。你看這十三妹從第四回書就出了頭,無名無姓,直到第八回她才自己說了句。人稱她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她姓甚名誰,甚麼來曆。這書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爺知道她的根底,這可要聽聽她的姓名了。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要鬧什麼筆談,豈不惹讀者心煩性躁麼?讀者,且耐性安心,少蠛勿躁,這也不是我作者定要如此。這稗官野史,雖說是個玩意兒,其為法,則本一如文章家也,必先分出個正傳附傳,主位賓位,伏筆應筆,虛寫實寫,然後才得有個間架結構。即如這段書,是十三妹的正傳;十三妹為主位,安老爺為賓位;如鄧、褚諸人,連賓位也占不著,隻算個願為小相焉。但這十三妹的正傳,都在後文,此時若縱筆大書,就占了後文地步,到了正傳寫來,便沒些子氣勢,味同嚼蠟;若竟不先伏一筆,直待後文無端的寫來,這又叫作沒來由,又叫作無端半空伸一腳,為文章家最忌。然則此地,斷不能不虛寫一番;虛寫一番,又斷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過來,如此如此"這八個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這文章的筋脈,放在後麵去,魂魄提向前頭來,作者也煞費一番筆墨。然雖如此,讀者卻又切莫認作不過一番空談,後麵自有實事,把它輕輕放過去;要知他這段虛文和後麵酌實事,卻是逐句逐字,針鋒相對。讀者樂得分破許精神,須尋些趣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