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1 / 3)

上回書講的是雕弓寶硯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柳林話別,是這書的開場緊要關頭。那十三妹別後,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見了,也就大家上了車輛牲口,投奔河南大路而去。這且不提。折回來再講那黑風崗的能仁寺。

能仁寺原是一座敗落古廟,向來有兩個遊僧在內棲身抄化,自從這個凶僧赤麵虎占了這地麵,把兩個遊僧趕出廟去,借著賣茶賣飯為名,藉此劫奪來往客人,那倒運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個。如今天理昭彰,惹著了這位殺人如戲的十三妹,殺了個寸草不留,自在逍遙的走了,臨走又把廟門從裏頭關了個鐵桶相似。這條道本是條背道,附近又等閑無人來拜佛燒香,就連本地的鄉保地保,也住得甚遠,因此廟裏盡管鬧得那等馬仰人翻,外人竟一點消息也不得知道。自來"無巧不成話",不想這荏平縣的西北鄉,偏偏出了一案,地保報到縣裏。這縣官姓胡,原是個賣麵茶的出身,到了正月節,帶賣賣元宵,不知怎的無意中發了一注橫財,忽然的官星發動,就捐了一個知縣,選在荏平地方,人都叫他糊太爺。這胡知縣接了地保的稟報,問了問這西鄉離縣衙有三十多裏,便傳了次日下鄉。那縣衙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幾文。

到了次日,那些刑書、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窩蜂的都跟了去,及至到了鄉下,隻見不過是兩人口角,彼此揪扭,因傷致死的一樁尋常命案。照例相驗,填了屍格回來。那地保規矩,送縣官過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來回都從廟前經過,恰巧走到離廟不遠,這位縣官因早起著了些涼,忽然犯了疝氣,要找個地方歇歇,弄口薑湯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預備地方。地保想了想,這一帶都是曠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尋熱水,便想到這座能仁寺,回說:"前麵不遠,有所古廟,就請太老爺的駕到那裏將就落座罷!"便飛跑的趕到廟前。那正中山門,本是用亂磚從外麵砌嚴了的;看了看左右兩個角門兒,也關得結實。隻得走到馬圈門前叫門,一直叫了半日,也不聽得有個人答應。正在叫不開,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趕到前頭來的,大家一頓亂推帶踹,把個門插管兒弄折了,門才得開。地保忙著推門,同了眾人進去,叫和尚出來接太老爺。但見空落院子裏,靜悄無人,隻有馬棚裏拴著四頭騾子,餓得在那裏打晃兒;當院裏兩條大狗因搶著一個血淋淋的東西,在那裏打架,大家喝開了狗一看,原來是個和尚腦袋,嚇了一跳。地保說:"不好!這不又出了案子嗎?"連忙把這顆頭搶在手裏,奔了那三間正房來找和尚,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叫了一聲,不見答應,敢是死了。這個當兒,聽見喝道的聲音,縣官轎子早已到門,眾人連忙跑出去,把上項事稟明。縣官聽了,打轎進門,下轎一看,心裏納悶說:"這可罷了我了,這一個和尚的腦袋,好端端的在腔兒上;那個腦袋可是那裏來的呢?"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跪倒回話說:"回太老爺的話,這得拿凶手。"縣官問道:"凶手是誰?"眾人一齊說道:"在廟裏搜一搜,就知道了。"縣官說:"那麼著,咱們就撞哇。"眾人答應一聲,便順著那帶灰棚搜去。搜到南頭那間,見關著扇門,大家趴著窗戶瞧了瞧,早瞧見草堆邊露著兩隻腳,說:"得了,屍身有了。"連忙踹門進去一看,又是兩個屍身,肝花五髒,都被人掏了去了!卻都有腦袋不算外,腦袋上還帶著條辮子。大家又來稟過縣官。縣官說:"這事更糟了,怎麼和尚腦袋上會長出辮子來呢?這不是野岔兒嗎?"當下亂了一陣,使出了馬圈門,從大殿配殿一路查去,隻見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亂著查到東院,進了角門,將轉過拐角牆一看,但見院子裏橫七豎八,躺著一地和尚。也有腦袋的,也有沒腦袋的,也有囫圇的,也有兩截兒的,裏頭還有沒臉的,卻是個婦人。眾人發聲喊說:"了不得了!"把個縣官嚇得目瞪口呆,臉上青黃不定,疝氣也嚇回去了,口中隻說:"這是為什麼事?"那馬步快手,一個個亂著,腰間抽出鐵尺,便去把住正房廚房院門,要想拿人。內中又有幾個壯著膽子,闖將進去,屋外屋裏,甚至地窨子裏,搜了個遍,那有個凶手的影兒?亂了一陣,大家隻得請縣官進屋裏坐下。

再說這位縣官一進門,就看見正麵牆上,寫著碗口來大的兩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認得,隻得叫過個書辦來念了一遍,他聽了聽,也猜不透怎麼個意思。為難了一會,說:"有了,好在咱們帶著仵作呢,且相驗相驗就明白了。"隻見那書辦使了個眼色,暗暗的和他搖手。

原來這書辦,是本衙門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無論有什麼疑難大事,到他手裏,沒有完不了的案;這案裏頭也沒有作不出來的弊。當下縣官見他如此,便回避了眾人,問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驗,你卻搖手,這是怎麼個意思?"那書辦道:"這一案斷乎辦不得。律上殺死一家之人命,拿不著凶手,本官就是偌大處分;如今倒鬧了十幾條命,倘然辦出去,一時拿不著人,太老爺的前程,如何保住?"縣官道:"呸!你這麼個人,難道連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嗎?咱們隻要多派幾個人兒,再重重的懸上賞,還有個拿不住人的?"書辦搖著頭說道:"太老爺要拿這個人,隻怕比海底撈針還難。據書辦的風聞,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於這個殺人的,看起來,也不是圖財害命,也不是挾仇故殺,竟是一個奇才異能之輩,路見不平作出來的。"縣官道:"這你又從那裏瞧出來的?"書辦說:"太老爺隻看他這兩行字,就知道了。頭兩句說:'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梨重重都犯'。這分明是這班和尚,平日劫人錢財,占人婦女,害人性命,傷天害理,無所不為。底下八句道:'他殺人汙佛地,我仗劍下雲端,鏟惡鋤奸。'這幾句,分明說他路見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來,如同從雲端裏下來的一般,把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覓我時,和你雲中相見。'這個'你'字是誰?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爺的罵,見得他雖然在地方上殺了許多人,卻不是畏罪而逃。你們要來找,我就在雲中等著見你們。看這光景,就近太老爺懸千金的賞,靠我們衙門這班捕役,怎麼能夠到雲端裏拿人去?況且,看這幾句的口氣,這人的膽量智謀,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見了他,又如何敢動呢?那個時候,怎麼結這個案?所以書辦以為這個案辦不得。"縣官道:"照你這樣說起來,這一案敢隻算糟透了膛了。你還有個什麼透鮮的主意沒有?"書辦道:"據書辦的主意,這一堆屍身,隻好揀出三個來,一個是那胖大和尚,一個是那帶發頭陀,那一個就是沒臉的婦人。請太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報說本廟僧人,窩留婦女,彼此妒奸,那頭陀一時氣忿,把婦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見砍了婦人,兩下爭竟,用棍將頭陀額門打傷,致命氣絕;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這等一辦,把太老爺失察一家殺死三命的處分,也躲開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餘的屍身,講不起費些事刨個坑兒,把他們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爺的牙爪,誰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麵上消彌了這等一個大案,也省得許多的拖累花消,還有什麼不願意?再把廟裏一應的細軟粗重,分散給眾人作了賞號,隻怕大家還樂而為之。請太爺的示,書辦這主意如何?"把個胡縣官樂得滿臉賠笑說:"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是字兒也沒你的深,主意也沒你的巧妙,咱們就是這等辦了。"書辦道:"太老爺還得吩咐班頭兒一句。"說著,把那班頭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