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2 / 3)

且說那張金鳳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間坐下。此時氣兒也緩過來了,臉兒也有紅似白的了。兩個人才掩上房門,一問一答的談起心來。談到婆家那裏,張姑娘又低了頭含羞不語。十三妹道:"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禮;世上這些女孩兒,可臊的是什麼?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個急性子人,你有話爽爽快快的說,不許嘔我。"張金鳳隻得紅著臉說了一句:"還沒有呢!"十三妹道:"我問你一句話,可不怕你思量。我聽見說你們居鄉的人兒,都是從小兒就說婆家,還有十一二歲就給人家童養去的,怎麼妹妹的大事還沒定呢?"張金鳳道:"這也有個緣故。隻因我爹媽膝下無兒,想要招贅,又因我叔叔臨危再三囑咐說,一定要揀一個讀書種子。因此還不曾定。"十三妹道:"哎喲,這鄉村地方兒,可那裏去找個真讀書種子呢?就有也不過是個平常鄉愚,如何消受得妹妹你起?"說著,低頭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給你做個媒,提一門親如何?"張金鳳聽了,低下頭去,又不言語。十三妹站起來,拍著她的肩膀幾說:"不許害羞,說罷!"張金鳳悄聲道:"姐姐叫我怎樣個說法,此時爹媽是什麼樣的心緒,妹子是什麼樣的時運,況這路途之中,那裏還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想是不知我說的是個什麼人家兒,什麼人物兒。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要給你提的,就是方才你見的這個安公子。你瞧瞧門戶兒,模樣兒,人品兒,心地兒,大約也還配得上妹妹罷!"這張金鳳,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這個人,霎時間羞得她麵起紅雲,眉含春色,要坐不好,要躲不好,隻得扭過頭去。怎當得十三妹定要問她個牙白口清,急得無法,說道:"姐姐,這事要爹媽作主,怎生隻管問起妹子來?"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說得;隻是我先要問你個願意不願意。"那張金鳳此時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裏是酸是甜,心裏是悲是喜,隻覺得胸口裏象小鹿兒一般突突的亂跳,緊咬著牙,始終一聲兒不言語,倒把個十三妹嘔得沒法兒了,因說道:"我看這句話,大約是問不出來了,你瞧我也認得幾個字兒。"說著,走到堂屋裏,把那桌子上茶壺裏的茶,倒了半碗過來,蘸著那茶,在炕桌上寫了兩行字。張金鳳偷眼一看,隻見寫的,一行是"願意"兩個字,一行是"不願意"三個字。隻聽十三妹笑道:"妹妹來罷!你要願意,就把那'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兩個字;你要不願意,就把那'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三個字。這沒什麼為難的了罷。"說著,便去拉張金鳳的手。張姑娘那裏肯伸出手來去抹那字,隻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勁大,被拉不過,隻得隨手一陣的亂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那'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單把個'不'字抹去了,這分明是願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極了。這件事交給姐姐,保管你稱心如意。"這張金鳳姑娘,被十三妹纏磨了半日,臉上雖然的十分下不來,心上卻是二十分的過不去,隻在這過不去的上頭,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來。讀者!你道這是什麼緣故?這張金鳳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她心裏想著:"要論安公子的才貌品學,自然不必講是個上等人物了;尤其難得的是,眼見他的相貌,耳聽他的言談;見他相貌端正,就可知他的性情;聽他言談儒雅,就可知他的學問,更與那傳說風聞的不同。雖然如此,一個人既作了個女孩兒,這條身子,比精金美玉還尊貴!縱然遇見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隻好發乎情,止乎禮。但是止乎禮,是人人有法兒的;要說不準發乎情,雖是聖賢仙佛,也沒法兒;所苦的是個'情'字兒,雖到海枯石爛,也隻好擱在心裏,斷斷說不出口來。便是女孩兒家不識羞,說出口來,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辦得來的。不想今日無端的萍水相逢,碰見了這個十三妹,第一件先從泥裏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從意外算到我的終身,這等才貌雙全的一個安公子,她還恐怕我有個不願意,要問我個牙白口清,還不許不說。這個人心地的厚,腸子的熱,也算到了頭兒了。隻是她也是個女孩兒。俗話說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說照安公子這等人物,她還看不入眼,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說她既看得入眼,這心就同枯木死灰,絲毫不動,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是一樣的動心,把這等終身要緊的大事,百年難遇的良緣,倒放開自己,雙手送給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麵、旁不相幹的張金鳳,尤其不是情理;這段緣故,叫人實在不能不疑!莫非她心裏有這段姻緣,自己不好開口,卻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先說定了我的事,然後好借重我爹媽,給她作個月下老人,聯成一床三好,也說不定;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負她這番美意,更得體貼她這片苦心,才報得過她來。隻是我怎麼個問法兒呢!"這張姑娘隻管如此心問口、口問心的一番盤算,臉上那種為難的樣子,比方才憋著那泡溺,還露著為難,忍不住趕著十三妹,叫了一聲姐姐,說道:"姐姐,妹子雖則念了幾年書,也知道古往今來的幾個人物,幾樁公案,這裏有一個故典,心裏始終不得明白,要請教姐姐。"十三妹早聽出她話裏有話,笑問道:"你且說來我聽。"張金鳳道:"記得那《大乘經》上講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參修正果,見那虎餓了,便割下自己的肉來喂虎;見那鷹餓了,便刳出自己的腸子來喂鷹。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愛及飛禽走獸了;隻是他自己不顧他自己的皮肉肝腸,這是個什麼意思?"讀者,這一句話,要問一村姑蠢婦,那自然一世也莫明其妙。這十三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她那聰明,正和張金鳳針鋒相對,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接著歎了一口氣,說:"妹子,你可記得《漢書》有兩句話道的最好,道是:'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你我雖是傾蓋之交,你也算得我一個知已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隻可為自己道,難為知者言。慢說眼前這樣的美滿良緣,大約這人世上的'姻緣'兩字,今生與我無分。"張金鳳聽了這段話,更加狐疑,還要往下問,隻聽安公子在院子裏說道:"呼!呼!好燙!快開門。"說著,隻見他捧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推門放在桌子上。她姐妹兩個就連忙把話掩住不提。緊接著張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雞,連飯鍋、小菜、醬油、蒜片、飯碗、匙、箸,分作二三趟,都搬運了來,分作兩桌。安公子同張老在堂屋地桌上;張金鳳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間炕桌上。張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來,把那肘子切作兩盤。十三妹道:"那兩隻雞不用切了,咱們撕了吃罷。"安公子聽見,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兩隻手,是方才撤溺整理褲襠的,連忙攔他道:"你那兩隻手算了罷。"安公子聽了說:"等我洗洗去。"說著,跑到東屋裏,在那洗臉盆裏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著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裏洗手。"安公子說:"不怕水不涼,這是我剛才擦臉的,還溫和呢!"把個張金鳳急得又是含羞,又是要笑,隻得掉過頭去。十三妹絲毫不在意,如同沒事人一般,隻說了一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準你動。"說話間,那張老婆兒已經把兩隻肥雞,撕了兩盤子放好。他老兩口子,餓了一天,各各飽餐一頓;張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隻有十三妹姑娘風卷殘雲,吃了七個饅頭,還找補了四碗半飯,方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這肚子裏是一點兒不為難了。我們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罷。"張老道:"等我把家夥先揀下去,歸著歸著。"十三妹道:"還管他歸著家夥嗎?你老人家倒是泡壺茶來罷。"張老一麵去泡茶,安公子幫著張老婆兒,忙著把家夥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時茶來了,大家嗽口喝茶。張姑娘同母親方才在窗台兒上,各人找著自己的煙荷包煙袋,吃了一袋煙,大家照舊在堂屋裏歸座已畢。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裏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和你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裏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裏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裏弄了這樣一個還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裏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得出口呀!"說畢,也不和他再談,回頭向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麼樣?"三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思的,她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什麼意外的事;即或有事,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答言,又回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個說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裏也過得去麼!"把個安公子問得諾諾連聲,不敢回答。隻見十三妹欠身離座,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須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麼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願意不願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就走。十三妹離座,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得無地自容,坐又不安,走又不能,隻聽她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給的。你說什麼,有個不願意的?隻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裏去說親去呀?"十三妹道:"遠不在千裏,近隻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說:"姑娘,這是哪裏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是個鄉老兒,怎麼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隻說願意不願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