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1 / 3)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的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張金鳳並張老夫妻,把以往的原由來曆,交代明白,邁步出門,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見慌了,隻慌得手足無措,卻又不好上前相攔;張老夫妻二人更是沒了主意,也隻得說姑娘不要忙。隻有張金鳳乖覺,她見十三妹才把話說完,掖上那把雁翎寶刀,頭也不回,抬身就走;她便連忙搶了兩步,搶到十三妹麵前,回身迎頭一跪,雙手抱住十三妹兩腿說:"姐姐那裏去,你此時是去不得的了喲!"安公子同張老夫妻見了,便也一同上前圍著不放。十三妹道:"這又奇了!你們的事,是已弄清楚了,我的話也交代明白了,你們如何還不放我去?"張金鳳道:"我是斷斷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來。"張金鳳雙手緊抱,把臉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賴住不動說:"要姐姐說了不去,我才起來。"十三妹用手把她扶起說:"你且起來,我才說去不去的話。"說著,扶起張金鳳;大家重複歸座。隻見十三妹笑向大家,指著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罷了!你們兩個枉有那等個聰明樣子,怎麼也恁般呆氣。你們道我真個要去麼?你看這等的深更半夜,古廟荒山,雖說救了你兩家性命,這個所在被我鬧得血濺長空,屍橫遍地,請問就這樣撂下走了,叫你們兩家四個無依無靠的人,怎麼處呢?就便你們等到天明,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難免有人盤問,這豈不是沒救成你們,倒害了你們麼?就算我是個冒失鬼,鬧了個煙霧塵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們想想炕上那個黃包袱,我就這等含含糊糊的丟下不成。就算我也丟下不要了,你們隻看牆上我的這張彈弓,我這張彈弓,是銅胎鐵背,鏤銀礫金,打一百二十步開外,不同尋常兵器;從我祖父手裏,傳流到今,算個傳家至寶!我從十二歲用起,至今不曾離手,難道我肯丟下它不成?"張金鳳道:"既如此,姐姐為何忽然說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則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則試試你二人的膽量;三則咱們今日這樁公案,情節過繁,話白過多,萬一日後有人編起書來這回書找不著個結扣,回兒太長。因此我方才說完了話,便站起來要走,作個收場,好讓那作書的借此歇歇筆墨,讀書的藉此休養目力。你們聽聽,有理無理?"十三妹說明這段話,不但當時在場的大家聽了,把心放下,就連現在讀書的也都說有理。

安公子經了這一番喧鬧,又聽了這半日長談,早把那黃布包袱,忘在九霄雲外;如今因十三妹提著,他才想起。連忙爬起到炕上,雙手抱起來,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兒上說:"姑娘,這是你交給我看守著的那個包袱,我聽你說要緊,方才鬧得那等亂哄哄的,我隻怕有些失閃,如今幸而無事,原包交還,姑娘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費神,隻是我不領情;這東西與我無幹,卻是你的。"安公子詫異道:"這分明是姑娘方才交給我的,怎生說是我的東西起來?"十三妹道:"你聽我說,方才在店裏的時候,你不說你令尊太爺的官項,須得五千餘金,才能無事麼?如今你囊中正得二千數百兩,才有一半;聽起來老人家又是位一塵不染,兩袖皆空的;世情如紙,隻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裏弄去?萬一一時不得措手,後任催得緊,上司逼得嚴,依然不得了事。那時豈不連你這一半的萬苦千辛,也前功盡棄?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悅來店出去,去走一趟,就是為此。我從店中別後,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稟過母親,一麵換了行囊,就到二十八棵紅柳樹,找著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暫借他三千金,了你這樁大事。若論這位英雄的家當,慢說三千金,就是三萬金,他一時也還拿得出來;若論他同我的義氣,莫講三萬金,便是三十萬金,他也甘心情願,我也可用得他的。所以聽見我說'借'字,就立刻照數的盤出來,問我送到那裏。我說:'不要遣人運送,給我捆載停妥,就捎在我驢兒上帶去罷!'倒虧他的老成見識,說道:'這三千兩銀子,通共也不過二百來金,不怕帶不了去;但是東西狼哐,路上走著,也未免觸眼。'因問我:'還是本地用,遠地用?如本地用,有現成的縣城裏字號票子;遠路用,有現成的黃金,帶著豈不簡便些?'我聽他說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兩足色黃金,大約也夠三千兩光景了。"說著,解開包袱,又把兩封紙包拆開,隻見包著二百兩同泰號朱印上色葉金。安公子還不曾答話,那張老看了說:"這樣值錢的東西,二百二百的幫人,真可少見;又想得這樣周到,姑娘,你不要是個菩薩轉世罷!"張老婆兒一旁觀了,也不住的點頭咂嘴,說道:"隻聽說金子是件寶貝,鍍個冠簪兒啊,丁香兒啊,還得好些錢呢!敢是真有這麼大包的,你看看黃澄蹬的怪愛人兒哪!阿彌陀佛!"張金鳳雖是個鄉村女子,卻天生得不落小家氣象,且此時一心隻有十三妹姐姐,餘事都不在心上,不過遠遠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無多言。隻有安公子承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資財,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見她這番深情厚意,婉轉成全,又是歡欣,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時的不達時務,還把她當作個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層懊悔,一層羞愧,隻管滿麵是笑,不覺得那兩行眼淚,就如泉湧一般,流得滿麵啼痕。隻聽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驥真無話可說了。自古道:'大恩當謝。'此時我倒不能說那些客套虛文,隻是我安驥有數的七尺之軀,你叫我今世如何答報。"說著,便嗚嗚的哭起來。張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淚,連張金鳳也不覺滴下淚來。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且也住悲啼,不須介意。要知天下的資財,原是天下公共的,不過有這口氣在,替天地流通這樁東西。說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頭來究竟是誰的?隻求個現在取之有名,用之得當就是了。花用得當,萬金也不算虛花;用得不當,一文也叫作枉費。即如這三千金,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老人家的半世清名,這就不叫作虛花枉費;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連那銀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間了。何況這幾兩銀子,我原說一月必還,又不是白用他的;這一月之內,自有那沒主兒的錢送上門來,替你還他,連我也不過作個知情擔保的中人。這手來,那手去,你又何必這等較量錙銖?"安公子聽了,隻好領受收好。

再講那十三妹這番解囊贈金,又了卻一樁心事,便要商議打發他兩家男女上路的話。隻是看看這四個人之中,一個是瘦怯怯的書生,一個是嬌滴滴的女子;那張老夫妻雖然年紀大些,又是一對鄉愚,經了這番大難,個個嚇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這上路的事情,一時從何商議;想了一想,便對大家說道:"如今諸事已妥,就該計議到你們的上路了;但是要計議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細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們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說萬言,也是無益。大約此時你們心裏,第一件,怕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來闖破這場人命官司,性命關連;第三件,惹了這場大禍便走了,日後破案,也難免掛誤。我告訴你們,這三件事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不過仗著天地的一口氣;及至死了,是個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超出輪回,這口氣便去成神;是個平凡人,這口氣再人輪回,便去作鬼。到了這班混帳和尚,人死燈滅,就想作個鬼也不能。這是第一樁不必怕。再說到這個地方,我方才表過的,前是高山;後是曠野,遠無村,近無鄰,這樣深更半夜,絕沒人來,就便這和尚再有些夥黨找了來,仗我這口刀,多了不能,有個三五百人兒,還抵得住了,這是第二樁不必怕。至於慮到日後的錯誤官司,我若見不透日後的怎樣收場,也不肯作眼前的這番事業,這是第三樁不必怕。這話不是空談得的,少一時自然要還你們一個憑據,可不知你們四位信得及,信不及?"張老聽了,先說道:"姑娘的話,豈有個不信的咧;不過怕來個人兒撞見,鬧饑荒。鬼可怕他怎的呀!我們作莊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時候,那一夜不到地裏守莊稼去,誰見有個鬼哪!"安公子接著說道:"是啊!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二氣言,則至而聖者為神,返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怕他則甚?怕他則甚?隻是姑娘到底怎樣打發我們上路?"十三妹也沒功夫和他掉那酸文,說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們為難的事,是都結了,我此刻卻有件為難的事,要求你諸位。"話未說完,安公子先跳起來道:"姑娘,你有什麼為難的事?隻管說,慢講'上山捉虎,下海擒龍',就是'赴湯滔火,碎骨粉身',我安龍媒此時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兒挑了一挑,說道:"如此好極了!你就先把這一院子死和尚,給我背開。"安公子聽了,皺著眉,咧著嘴,搖著頭道:"這樁事卻難!"十三妹道:"既這樣,可作什麼事兒呢?"因回頭向張老夫妻道:"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張老道:"這背死屍,小老幾卻也來不得的呢!"姑娘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咱們還管給他打掃地方麼?"那老婆兒問道:"到底作什麼呀?"姑娘道:"我從晌午起,鬧到這時候兒了,但如今便再有這等的五六十裏路,我還趕得來,就再有這等的二三十和尚,我也送得了。不過我從今早飯後到此時,水火沒沾唇,我可餓不起了。想來你們四位,未必不餓。"那老婆兒道:"哎!這大半日,誰見個黃湯辣水來咧!但是這早晚那裏摸個饃饃餅子去呢?"姑娘道:"不用買。我方才到廚房裏,見那煮的現成的肉,現成的飯,想來是那班和尚的消夜兒。咱們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場功德。"張老夫妻聽了道:"這敢情好。"說著,趁著月色,老兩口兒連忙到廚房裏去整頓。到了廚房,見那燈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燈,通開了火。果見那連二灶上靠著一個鍋子,那頭煮著一蹄肘子,又是兩隻肥雞;大砂鍋裏的飯,因坐住湯罐口上,還是熱騰騰的;籠屜裏又蓋著一屜饅頭。那桌子上調和作料,一應俱全。二人正在那裏打點,隻見安公子也跑來幫著抓撓。張老兒道:"公子,小心著燙了手,你去等著吃去罷。"安公子看看沒處下手,隻得走開。才走到正房,十三妹便問道:"你又作什麼來了?"安公子道:"那裏用不著我。"十三妹道:"我看人家那樣大年紀,都在那裏張羅,你難道連剝個蒜也不會麼?"安公子道:"剝蒜我會。"說著,忙忙又跑了去。十三妹見他三人都往廚房去了,便拉了張金鳳的手,來到西間炕上坐下。方才慢慢的問她幾歲上留的頭,幾歲上裹的腳,學過活計不成,有了婆家沒有,問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隻管一長一短的問,那張金鳳隻有口裏勉強支應的分兒,卻緊皺雙眉,一句也說不出來。十三妹心中納悶,說:"妹子,你如今禍退身安,正該歡喜,怎麼倒發起怔來!"這句話一問,那張金鳳越發臉上青黃不退,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來,把個十三妹急得拉著她問道:"你不是嚇著了,氣著了,心裏不舒服呀?"張金鳳隻是搖頭。十三妹納了半天的悶兒,忽然明白了說:"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耍撒尿哇?"張金鳳聽了這話,才說道:"可不是,隻是此刻怎得哪裏有個淨桶才好。"十三妹說道:"這麼大人了,要撒溺到底說呀,怎麼憋著不言語呢?還這麼鑿四方眼兒,一定要使個淨桶。請問一個和尚廟,可哪裏給你找馬桶去,快跟了我來罷!"說著,攙著張姑娘至口東裏間,替她四處一找,一時也攏不出個撒溺的家夥來;一眼看見那和尚的洗臉盆在盆架上兒放著,裏頭還有半盆洗臉水。十三妹姑娘連忙拿到房門口兒,潑在那院子裏,進來便把那洗臉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著她小解。張金鳳見了,這才忙忙的袖手進去,解下裙子,褪了中衣,用外麵長衣蓋沿,然後蹲下去,鴉雀無聲的小解。一時完事,因問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麼?"十三妹道:"真個的我也要撒一泡了。"因低頭看了一看,見那臉盆裏,張姑娘的一泡溺,不差什麼就裝滿了,她便伸手端起來,也潑在院子裏,重新拿進房來小解。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與張金鳳姑娘大不相同了。渾身上下,本就隻一件短襖,一條褲子,莫說裙子,連件長衣也不曾穿著。隻見她雙手拉下中衣,還不曾蹲好,就嘩啦啦鏘啷啷的撒將起來。張金鳳從旁看著,心裏暗暗的說道:"看她俏生生的這兩條腿幾,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麼會有這樣的武藝,這樣的氣力,真也令人納罕。"說話間,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張金鳳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還倒它作什麼呀?給它放在盆架兒上罷!"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氣不過的俠女,作者為何這等唐突她起來。讀者,須知這也並非唐突。一則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從不會學那小家子女,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則兩個女孩兒在一處,本沒什麼避諱;三則姑娘的這泡溺,大約也是憋急了。這叫作"風火事兒,斯文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