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3 / 3)

安公子說道:"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說著,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道:"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耍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砍呀!"隻見他滿臉通紅,說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說:"你要作甚麼罷?"安公子道:"我要尋著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給你個憑據看看。"兒女英雄傳說著,向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送給公子。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呀!"十三妹說:"少爺,你別嘔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安公子這才歸座。

隻見那十三妹指著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和我是親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因何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裏一個信息,要拿這注現成銀子。及至訪著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是個孝子,我心裏先暗暗的欽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這任俠尚義之中,又動個同病相憐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裏也來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她一百年,她也未必來的;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能夠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替你布置得周全安妥,好叫你趕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采,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和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我一聽,事情不好了,這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他是賺你上黑風崗去。這等一去,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去了麼?我十三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淺!我就撥轉頭來,順著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隻見一頭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和一個草帽子,丟在路旁,我隻說這一定是走這條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蹤跡兒來,跟前一片荒草,倒象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這月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得不到些情形,隻顧著牲口的腳蹤,找下回來,見這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裏來。至於這座廟裏和尚的行徑,我早巳曉得。我想了這事,尤其不妙呀,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這騾夫的暗算,依然脫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呼叫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縱身上了山門,往廟裏一望,隻見正殿院落漆黑;隻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隻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這東配殿裏,堆著些糧食,我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裏,後出來縱上房去。"讀者!我們打個岔,你們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她方才把廟裏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原來她進廟裏,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再講那十三妹,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背一看,正見那凶僧,手執尖刀,和你公子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於後來的那般禿廝,都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們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貫滿盈,莫如叫他們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方便。再說,假使這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我不是為打算你這幾千兩銀子而來了罷。"說到這裏,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此時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語,說得閉口無言,隻有垂淚半晌,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我安龍媒真是百口無詞,隻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兒欠通之處。"十三妹聽了說道:"怎麼找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呢?你倒說說,我倒聽聽。"安公子說:"姑娘,你若在店裏就招那騾夫要謀我資財、害我性命的話,直截了當的告訴了我,豈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聽了這話,倒不禁笑起來說:"我這一點兒不欠通,到底是你作夢呢!假使你是個老練深沉、有膽有識的人,我說了這話,你自然就用些機關,加些防範;你隻看我那等的剖白囑咐,你還自尋苦惱,弄到這步田地,那時再告訴你這話,不知又該嚇成怎的個模樣!甚而至於益發疑我,倒誤把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好人,和他訴起衷腸來,可不更誤了大事麼?"安公子聽了,拍腿點頭笑道:"不錯的,不錯的!姑娘你如今就說我酸也罷,俗也罷,我安龍媒對了你這樣的天人,隻有五體投地了!"說著,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閃在一旁,也不來拉,也不還拜,隻說了一句道:"這倒不敢當此大禮。"張老也連忙站起來道:"我小老兒倒有一句拙笑話,也不用講這個那個,隻我們兩家六條性命,都是你姑娘救的。安公子他為官作宦,怎麼樣也報了恩了;隻是我們兩口兒,是一對老朽無用的鄉老兒,女子又是個女孩兒家,你那樣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報呢?"那老婆兒也在一旁說:"噯!真話麼!"十三妹把手一擺說:"老人家快休如此說,要說你兩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這話也是欺人。隻是說方才說過的,安公子還得感激那頭騾子;我這妹妹還得感激那個沒臉的女人。這話怎麼講呢?要不虧那騾夫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巳上了山崗,被那騾夫推落山澗,我便來救,也是遲了;我這妹子,要不虧那沒臉的女人從中多事,早巳遭那凶僧作踐,我便來救,也是晚了。難道這果真是這個兩條腿的畜生,一個四條腿的畜生作得來的不成?這是個天!難道誰又看見天那裏怎的個支使?誰又聽見天怎的個吩咐的不成?這更是你二人一個孝心、一個節烈所感,天才牽引了我來,這不是一樁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資財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無事了。我雖然句句藏頭露尾,被你們層層的尋根究底,話也大概說明白了。'千裏搭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將軍不下馬',你我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說著,挎上那把刀,邁步出門往外就走。這正是:鏡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至於這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哪裏去?下回書再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