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 / 3)

蘭盡忠也不賴,關鍵時候靠得住。細想一下,蘭盡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變那日,他說打炮營,蘭盡忠當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團,人家也爭著上,說是手下老兵多。其實,蘭盡忠手下哪還有多少老兵?二營打得不到三百號人了,他自個兒胳膊上也受了傷。再說,蘭盡忠留下來阻擊日偽軍,掩護弟兄撤退也不輕鬆,沒準比他章方正還險。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團防線是有可能的,上崗子距下崗子不過三裏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剛上馬鞍山時,他的一營曾在上崗子布防,現在1761團據守的工事還是他帶人修起的。還有,他們這一回是不宣而戰,就像卸甲甸事變對付呂炮營一樣,頗為突然,八成1761團的王八孫子們會措手不及。

方參謀卻不像他想得這麼美好,出了下崗子村,沿著崎嶇山道向上崗子進發時,就對他說:

“章營長,沒準我們得把命葬送在1761團手裏!我當初真不該讓你們一營把工事修得那麼牢!”

他聽出了方參謀這話中潛含的歉疚,真誠地道:

“這不怪你老弟,咱當初是準備對付鬼子,誰想到會有眼下這一出!”

方參謀拍了拍他的肩頭,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試試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還得叫段團長罰你!”

他笑了:

“我真他媽的願意受罰!”

說話間,一段段山路被拋在身後。身後是平靜的,除了零星槍聲,聽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響動,看來敵人新的進攻還沒開始。

上麵卻打響了,不知是哪方先開的火,反正是打響了。他和方參謀來到隊伍前麵時發現,上崗子的下沿陣地上,幾挺機槍在對著他們置身的山道掃射,衝在頭裏的弟兄已有了傷亡,山道上橫著幾具弟兄的屍體,活著的弟兄全臥在道旁的山石後麵,野草叢中。臨時支起的幾挺手提輕機槍正對著1761團的下沿陣地亂掃,隻一會工夫就壓倒了對方的火力,打得那邊的國軍弟兄根本抬不起頭。

他和方參謀趁機率著身後弟兄跳躍前進了一截,待上麵的子彈撲過來時,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臥下了。

距下沿陣地已經很近了,陣地上1761團弟兄露出的臉孔都能看清楚。

方參謀叫弟兄們停止射擊。弟兄們的槍聲一停,山上的槍聲也停了。

方參謀顯然還想說服1761團的弟兄,他跪在石頭後麵,露出腦袋對陣地上的弟兄喊:

“1761團的弟兄們我是總司令部作戰參謀方向公!請你們趙團長出來說話!”

趙團長沒出來,趙團長的聲音卻傳出來了,恍惚是從正對著他們的一座暗堡裏傳出來的:

“我聽到了!我是趙德義,方參謀,上峰的命令我們都要執行!民族危亡之際,我們都要顧全大局,守土抗敵!違抗軍令,擅自棄守陣地者軍法不容!方參謀,請奉勸新三團的弟兄們趕快回去,組織反攻!韓總司令又撥法幣八萬元,作陣前賞金!”

方參謀對他恨恨罵了聲什麼,又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喊:

“趙團長,1761團的弟兄們,新三團並未放棄前沿,撤下來的隻是傷員,請允許兄弟把他們送往後方!弟兄們,人心都是肉長的,隻要打仗,大家都有受傷的時候!送走傷員,我方向公保證新三團的弟兄和你們一起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息!”

方參謀在說假話。

方參謀關於傷員的假話顯然起了作用,陣地上1761團的弟兄們騷動起來,許多士兵大膽地探出腦袋認真聽。

方參謀又說:

“弟兄們,我們守土抗敵的目的是一致的,責任是一樣沉重的!新三團垮掉,你們就要正麵受敵,你們難道不願多幾個弟兄和你們並肩作戰麼?你們難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彈去打自己受傷的弟兄嗎?23路軍沒有消滅傷兵這一說!韓總司令愛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們,收起你們的槍吧!讓……”

這時,暗堡裏的機槍開火了,方參謀沒把後麵的話說完,就被一陣稠密的子彈掃倒了,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便栽倒在他身邊。

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沒想到方參謀會中彈,更沒想到方參謀會死。方參謀倒下的當兒,他躍身上前,將方參謀摟住了,摟住方參謀後,才感到手上,臉上粘著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才發現方參謀的上半身幾乎被撲來的機槍子彈打成了篩子。

這個被23路軍總司令部派到新三團來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少校參謀,沒死在鬼子的槍彈下,卻倒在了同屬於23路軍的1761團槍口下。

熱血湧上腦門,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轉身奪過一挺手提機槍,瘋狂地對著1761團的暗堡掃射,邊掃,邊向暗堡前猛衝,他要親手幹掉那個趙團長,把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篩子,為方參謀複仇,也為新三團倒下的弟兄們複仇。

眼前一片迷瀠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上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時隱時現。槍“噠噠”響著,在手中沉沉地顫著,彈殼不斷地迸出,槍筒裏吐出的彈頭打得山石白煙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著,四處尋找他的目標,完全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

瀉下一片彈雨,他的尋找和攻擊一並失敗了,幾粒同樣來自1761團的子彈,擊中了他壯健的身軀。他不由自主地倒了,倒在一片野草叢中,倒下時還摟著他的機槍。食指最後動了一下,槍膛裏一串子彈飛向空中,他滿是鮮血的腦袋歪到了一旁。

臨死前,他極不甘心地罵了一句:

“日他娘!”

十六

蘭盡忠在望遠鏡裏看到,兩個挑著白布褂子的人,一邊喊著什麼,一邊向前沿陣地走。兩個人都是老百姓裝束,一個穿著長袍馬褂,頭上扣著瓜皮帽;一個上身穿著對襟黑襖,下身穿著軍褲,麵孔似乎都很熟,可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待二人走近了,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認了出來,說是這兩小子原來都是二連的,一個叫別躍傑,原是二連連長,一個叫範義芝,原是二連連副,都在開戰前當了逃兵。

蘭盡忠這才想了起來,不錯,是這兩個人!他們原來都在獨眼營長侯順心手下,那別躍傑開過大發貨棧,範義芝做過國小校長,他們從鬼子那邊過來幹啥?做說客麼?媽的,怪不得半天沒進攻。

也幸虧沒攻,如果攻了,隻怕現刻兒就沒啥新三團了。山上1761團的防線無法突破,鬼子的進攻再擋不住,在山上山下的兩麵夾擊下新三團非完蛋不可。

眼下還不錯,雖說退路沒有打通,方參謀、章方正和一營百十個弟兄又倒在了1761團的槍口下,但全團殘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們至少還可以最後掙一下。段仁義還是有點軍事常識的,離開了方參謀也還沒辦太蠢的事。

段仁義就在他身邊,別躍傑和範義芝的麵孔段仁義也認出來了。段仁義的臉色很難看,攥著六輪槍的手直抖。

“他們上來幹啥?”

“想必是勸降吧?人家現在代表日本皇軍了!”

代表日本皇軍的別躍傑、範義芝真他媽是熊包一對,一進前沿戰壕就跪下了,見了任何弟兄都叩頭,還痛哭流涕說,他們不願來,是被鬼子漢奸硬逼來的,和他們一起逃走的小傳令兵不願來就被鬼子們用刺刀開了膛,血糊淋的腸子掛了一樹。

段仁義根本不為他們的哭訴所動,隻問他們來幹什麼?他們爬到段仁義麵前,把一封勸降信交給了段仁義。

勸降信是日軍旅團長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國軍楊華波聯名寫給段仁義、方參謀的。

信中說:

“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對貴部官兵之頑強抵抗深表欽佩,但這種抵抗卻無意義。其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以其優勢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僅是時間問題。其二,23路軍主力部隊並未參戰,河東防線為377師主動棄守,貴部實則已被犧牲,固守下去則注定犧牲殆盡。因此,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建議:甲、新三團歸順汪主席,改編為和平建國軍。乙、如暫不歸順,可主動放棄陣地,撤出戰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保證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徑有二:A。由陸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在山下陣地讓出通道。B。從水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備船供其部官兵作東渡洗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楊華波限令段仁義、方參謀在兩小時內答複。

段仁義看完,又把信轉給他和黽副官看,侯順心和霍傑克奉命趕來後,段仁義讓他們倆也看看。

勸降書在眾弟兄手裏轉了一圈後,又回到段仁義手裏,段仁義令歐陽貴把別躍傑、範義芝押走,而後問大夥兒:

“你們看咋辦?”

誰也不吭聲,大夥兒都盯著段仁義的臉孔看,方參謀不在了,新三團這回真正是段團長當家了。

段仁義顯然不想當這個家一,或者說不願當這個家,見弟兄們都不做聲,又緩緩轉過半個身子問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辦?”

侯副官歎了口氣:

“信上說得都是實話!有些情況比他們知道得還嚴重!諸位都清楚,我們不僅僅是被犧牲了,而是被出賣了!”

侯順心睜著火辣辣的獨眼道:

“既然上麵賣咱,咱也他媽把上麵賣掉!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幹脆……”

“幹脆當漢奸?”

團副霍傑克打斷了侯順心的話頭,激動地說:

“姐夫,當初我到卸甲甸來投奔你的決死隊,可不是為了向鬼子投降!誰要這麼幹,我霍傑克就和他拚!韓培戈欠咱們的賬咱們要算,民族大義咱們也要顧!一個抗日軍人沒這骨氣,國家還有希望麼?”

蘭盡忠認為霍傑克的話有道理。不管咋說,弟兄們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家裏的賬是一碼事,和日本人的賬又是一碼事。他這個當年湯軍團機槍連長,參加過多少次對日作戰的老弟兄,不能在這馬鞍山前戴上漢奸帽子,留下一世罵名。

他接著霍傑克的話道:

“霍老弟說得對,我們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兩軍對壘,哪有從敵軍陣地上撤下來的事?老子從未聽說過!我們要撤也隻能從我方1761團的陣地上撤!”

黽副官說:

“對!我們還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戲。我們自己的總司令都會耍我們,誰又能保證鬼子不耍我們?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對我開火,我們不管是在河中還是在陸路,都隻有挨打!戰爭中什麼事都會發生!”

霍傑克熱烈地道:

“我看,幹脆把別躍傑、範義芝斃了,絕了鬼子們的妄想!我們縱然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也不能讓新三團的團旗蒙上恥辱!”

段仁義偏搖起了頭:

“諸位再想想,再麵對現實好好想想:我們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勸降爭取一點時間?哪怕就兩小時!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們有無可能避開1761團正麵陣地,從山頂兩側悄悄通過1761團防區?”

真他媽見鬼!段仁義沒了方參謀作依靠,腦袋竟變得靈活起來。段仁義的設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們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漢奸的恥辱。

蘭盡忠當即表示讚同。黽副官、霍傑克和侯順心也沒有意見,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暫且留下別躍傑、範義芝的狗命,讓他們回去向鬼子傳話,新三團可考慮撤出,欲走水路,請鬼子備船。他們估計,鬼子們要拿出十幾二十條船,沒三五個小時絕無可能。

不料,別躍傑、範義芝下山後不到兩小時,鬼子竟把船備好了。他用望遠鏡看到,十幾隻空船被鬼子們推了上來,每條船上蹲著個漢奸兵。

別躍傑、範義芝又上來了,說是請弟兄們啟程。段仁義二話沒說,一人給了他們一槍。頭一次殺人,手抖得厲害,別躍傑、範義芝挨了搶卻沒死,害得他和歐陽貴又一人給他們補了兩槍,才把他們最終打發上路。

這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

三時四十分許,鬼子漢奸們見陣地上沒動靜,又派了個漢奸副官來,漢奸副官一上來,又被斃了。四時二十分,鬼子識破了他們的計謀,放棄了勸降的努力,再次向陣地發起進攻。

有了這段間隙,前沿陣地恢複了較嚴密的防守,能開槍的傷員也全部進了戰壕。戰鬥進行得不錯。他樂觀地估計,堅持到太陽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卻沒想到河邊那十幾條船裏竟暗藏著機槍,攻擊一開始,船上的機槍就猛烈掃射了,營副周吉利和一連長伍德貴,二連長馬大水相繼陣亡,對著河邊的幾十米防線出現缺口。

段仁義急了眼,在激烈的槍聲中問他:

“咋……咋辦?咋辦?”

在機槍的掩護下,至少百十號鬼子漢奸攻上來了,衝在最前麵的家夥距陣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蘭盡忠嘶聲大叫,要兩翼迅速向缺口處靠攏,同時命令身邊的弟兄上刺刀,準備手榴彈。

段仁義不像個團長,倒像個服從命令的士兵。他話音一落,段仁義便從一位陣亡弟兄身旁撿起了一支步槍;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處衝。

缺口附近子彈亂飛一,兩翼撲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彈身亡,而是怕段仁義在呼嘯的槍彈下喪命,段仁義不但是他們的團長,也是他們的縣長,他無辜地被拖進新三團,被拖進這場血戰,己使他們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團長再死在他身邊,他將何顏以對卸甲甸一縣七萬多民眾!

他大喝一聲:

“危險,段縣長!”

是的,那最危險的關頭,他是喊他縣長。他本身就是縣長,是個很不錯的縣長。沒有這個縣長,隻怕卸甲甸早在三個月前就被韓培戈的大炮轟平了!

他喊著,撲了過去,在十幾米開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義,並在一排子彈擊中段仁義之前,將他壓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卻中了彈,身體一下子軟了,癱了。他掙紮著想抬起頭,可眼前一黑,在煙塵飛揚的囂叫中,走進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寧靜的,沒有戰爭,沒有炮火……

十七

在後來殘餘的歲月中,段仁義再也忘不了馬鞍山阻擊戰的最後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像整個世界那麼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從那個夜晚走出,都沒能卸掉那個夜晚壓到他身上的重負。

那個夜晚下著毛毛細雨,悄無聲息,纏纏綿綿。沒有雷鳴,沒有閃電,甚至沒有風,屍體狼藉的山野上寂靜得嚇人。舉首對空,是濕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濕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氣氛中,他和他率屬的二百餘名衣衫檻褸的新三團的幸存者們默然肅立著,向這場血戰,向在血戰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別。

夜幕伴著細雨落下來時,敵人的最後一次進攻又被打下去了。對新三團來說,戰爭結束了,弟兄們將奉他的命令撤離戰場,各奔前程。新三團作為一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存在,嗣後的一切後果,都將由他這個團長來承擔。

他樂於承擔這責任。他的來自卸甲甸的士兵們,在被自己的總司令出賣之前和出賣之後,都是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的。他們在經過短短三個月的操練之後,憑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裝備,把一場阻擊戰打到這種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餘具血肉之軀已證明了卸甲甸民眾的忠誠,洗清了那場事變帶給他們的恥痛。

想想真不可思議,這幫被迫上陣的根本不能叫做軍人的卸甲甸民眾,竟然在馬鞍山前把一個日軍旅團,一個偽軍師阻擊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並予重創——他估計——倒在陣前的日偽軍可能不下千餘人,實在是一種戰爭奇跡。而造成這種奇跡的,不是他這個團長的指揮有方,不是方參謀的軍事才幹,甚至也不是弟兄們常態下的勇氣和力量,而是來自我方和敵方的雙重壓榨。在無法抗拒的雙重壓榨中,他們的生命走向了輝煌,爆現出令人炫目的異彩。從這個意義上講,總司令韓培戈正是這奇跡的製造者。

然而,為這奇跡,卸甲甸人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遠躺在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們被一場血戰吞噬殆盡。卸甲甸縣城成了寡婦城、孤兒城,他這個卸甲甸縣長,如何向那成千上萬的孤兒寡母交待!她們的兒子,她們的父親,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他帶出去的呀!是他以國家的名義、民族的名義帶出去的呀!現在他們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他如何向她們說呢?說他們被出賣了?說他也糊裏糊塗上了當!他是他們的縣長!她們信任他,把自己的兒子、丈夫、兄弟交給他,他卻帶著他們上當!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據守城垣和377師圍城隊伍一戰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們的怨恨將不會集中到他身上。

這幸存下來的二百多號弟兄必須走,他卻不能走。他過去是卸甲甸的縣長,現在是新三團的團長,他要負責任。既要代表國家民族對他的士兵,對卸甲甸民眾負責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眾對國家民族負責。在一千六百多號弟兄倒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理由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團在向戰爭告別,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們告別。那麵打了三個月,並在下崗子村裏被炮火燒掉了一角的團旗,在他懷裏揣著。他站在下崗子村頭的廢墟上,淚眼矇矓看著幸存的卸甲甸男人們。

天太黑,弟兄們的臉孔看不清。他卻想好好再看看這些弟兄們,便令團副霍傑克點火把。霍傑克怕點起火把會引來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說,不管這麼多了,反正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幾炮,也沒啥了不得,他們開炮,正好給咱送行!

十幾支火把點著了,弟兄們的臉孔變得真切起來。

他看到了三營長侯獨眼。

這個當初肇事的禍首依著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牆立著,扁平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似乎對生死已麻木了。這老兄運氣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於1761團的阻擊,蘭盡忠死於鬼子進攻的槍彈,他卻安然活著。

當然,侯獨眼該活,就是蘭盡忠也該活,沒有這兩位營長的最後堅持,入夜前的最後一次進攻很難打退。況且,蘭盡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覺著,侯獨眼和麵前的弟兄們活下去。就等於他活了下去——馬鞍山阻擊戰把他和他們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侯獨眼身邊是歐陽貴。這個鐵匠弟兄三個兩個陣亡,隻剩下了他。他是被綁進新三團的,綁他的是保長丁漢君。他記得那日寫花名冊時,歐陽貴還把桌子踢翻了,方參謀差點沒斃他。後來聽說歐陽貴老和丁保長鬧個不休,至少揍過丁保長三回。如今,血戰的炮火也把他們打到一起了,歐陽貴一隻胳膊上纏著繃帶,另一隻強壯的胳膊還架著同樣受傷的丁保長。

丁保長冤枉。事變那夜,他連大門也沒出,編建新三團的頭一天,還賣力地幫他抓丁,最後自己也進去了,叫他當連長,他還不幹,結果以保長的身份做了三個月大頭兵。眼下,他的腰、腿部受了傷,看樣子怕是難以走出戰場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連根炸翻的槐樹旁,又看到了足蹬皮靴的劉破爛。劉破爛歪戴著帽子,肩頭上背著個藍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裏掖著什麼寶貝。這人的膽量他真佩服,連續三次爬到鬼子漢奸的屍體堆裏發洋財,光拖上來的子彈就有幾百發。為此,他三次給他發賞,總計怕發了不下千餘元的法幣。死神對這種不怕死的人偏就沒轍,這人居然連根汗毛都沒傷。劉破爛隻要今夜穿過1761團防線,就是贏家。他可以在未來和平的日子裏,在酒足飯飽之後,毫不羞愧地對人們炫耀他的戰爭故事,和他從死神手裏撈回的戰爭財富。

這也合情合理,就衝著劉破爛的英勇,他也該帶著他的財富凱旋而歸。

不屬於卸甲甸的隻有三人,一個是黽副官黽澤明,一個是白潔芬白小姐,另一個是團副霍傑克。

此刻,這三人都站在他身邊,霍傑克手裏舉著火把,黽副官在火把躍動的光亮下抽煙,白潔芬吊著受傷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