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平靜安謐在短短幾小時後,便被猛烈的炮火轟碎了。中午十一時十五分日偽軍先頭部隊抵達馬鞍山前沿,輕率闖入了新三團火力控製下的洗馬河灘和人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開火,隻十幾分鍾就迫使這股人侵之敵拋下幾十具屍體,龜縮到三四裏外的樹林裏。二時許,敵後續部隊相繼趕到,幾十門重炮炮口從樹林伸出,遷回到洗馬河堤後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鋼炮。二時三十分,重炮和小鋼炮同時開火,下崗子村前沿陣地迅速彌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盡管有相當的思想準備,盡管在方參謀一次次嚴厲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場惡仗,可弟兄們畢竟沒有實戰經驗,轟擊的炮聲一響,前沿陣地馬上亂了套。恐怖的氣氛伴著聲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著四處迸飛的彈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戰壕迅速擴散。弟兄們在那一瞬間都嚇昏了頭。
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那時當連長還不到七小時,他的左翼是二營蘭盡忠的隊伍,右翼是本營一連章麻子的隊伍。開初,打那股貿然侵人之敵時,他還沒意識到戰爭的慘烈,那邊蘭營長一聲打,他也對著弟兄們喊了聲打,於是,便打了,不過一袋煙的工夫,敵人便退了。他屬下的二連無一人傷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偽軍拋下了不少屍體。他很得意,以為這便是戰爭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戰爭。夥夫長老劉頭帶著幾個毛孩子兵送午飯來的時候,他嚼著饃,不無自豪地對二營長蘭盡忠說:
“小鬼子不經打,照這樣打法,前沿守十天沒問題。”
蘭盡忠挺傲,自認為是國軍隊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說:
“歐陽鐵匠,別牛氣!好戲還沒開始呢!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氣!”
還真叫蘭盡忠說著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來,就用炮轟。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厲害,大老遠的地方竟能轟著,炮彈跑過來時還呼呼叫,聲音既怪又可怕,和他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天爺,炮彈炸起來更不得了,像他媽憑空落下來一輪輪太陽。迸飛的火光,炸雷般的巨響,讓人魂飛膽顫。第一顆炮彈在他身邊不遠處炸響後,他就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設想,悲觀地認為,也許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沒準也得被狂飛的炮彈葬送在戰壕裏。
這場炮擊使前鐵匠歐陽貴終身難忘。一顆顆炮彈落下時,他無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戰壕裏。戰壕挺陰濕,背靠的壕壁還滲水,把他身上的軍褂弄得濕漉漉的,使他從心裏感到冷。因為冷的緣故,渾身發抖,想止都止不住。緊挨著他左邊的是前保長丁漢君。丁漢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腦袋夾在曲起的兩腿之間,雙手抱著膝,像個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斷有水流出來,把落在地下的軍帽都浸濕了。右邊不到一米處,是三排長老蔫。老蔫幹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衝天炮,兩手卻死死摟著腦袋。老蔫那邊還有幾個二連的弟兄,再過去就是蘭盡忠二營的人了。戰壕在老蔫右邊幾米處拐了彎,二營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彎,他也看不到,戰壕周圍炮彈接二連三地爆炸,飛起的硝煙塵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陰了天。
一會兒傳來了蘭盡忠營長的聲音,聲音似乎很遠,蘭盡忠要弟兄們注意隱蔽。因著蘭盡忠的提醒,歐陽貴把脊背和壕壁貼得更緊,向兩邊看看,見丁漢君、老蔫隱蔽得都很好,便認為自己這連長做得還稱職。偏巧,這當兒,一顆炮彈在戰壕前炸響,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戰壕另一側,崩飛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頭昏腦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歐陽俊。這個不知死活的文瘋子根本不知道隱蔽為何物,旁若無人地在戰壕裏逛蕩,像個巡視戰鬥的將軍,還對著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瘋堂弟身邊,是他親哥哥歐陽富。哥哥知道隱蔽,也試圖讓瘋堂弟隱蔽,滿戰壕爬著追瘋堂弟。他眼見哥哥抱住了瘋堂弟的腿,又眼見著瘋堂弟推開哥哥跑了。
他忙越過丁漢君團在一起的身子,向歐陽俊身邊挪,想配合哥哥歐陽富捉住歐陽俊,使他隱蔽起來。
不料,挪了沒多遠——最多幾米,又一顆炮彈落下來,轟然炸開,巨大的氣浪把他仰麵掀倒,身邊的戰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時間,天昏地旋,恍若地獄,泥土如雨點似的迎麵撲來,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半截身子已埋進了泥土裏。
爆炸過後,歐陽俊不見了,一條掛著半截濕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為自己受傷了,胳膊被炸掉了,驚叫一聲慌忙爬起來。雙手撐著地了,才發現自己的兩隻胳膊還在,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歐陽俊聯係起來,才明白歐陽俊已於炮彈爆炸的輝煌中殉國了。
殉國的不僅是瘋堂弟,哥哥和他們二連的兩個弟兄也一並捐了軀。戰壕至少被炸開了五米長一段,哥哥歐陽富被一塊彈片撕開了肚皮,肚腸和半片肋骨不見了蹤影,血水滲透了破碎的軍裝,腦袋上盡是血。另兩個弟兄,一個和歐陽俊一樣碎屍山野,另一個半截身邊埋在泥土裏,露出大半的腦袋上生生嵌著鋼錐似的彈片。
近在身邊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劇了陣地的恐慌,先是一連章麻子那段垮了。身為連長的章麻子帶頭放棄前沿,向下崗子村裏逃。他們二連的弟兄沒經他同意,也跟著逃了。倒是三排長老蔫還夠意思,爬過來,拍著他的腳麵問:
“連……連長,一連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著哥哥的遺體看,想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剛才還好好的人,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堆爛肉?老蔫的話他沒聽見。
老蔫幹脆摟住了他的雙腿亂搖:
“連……連長,快……快撤吧!”
他被搖醒了,目光從哥哥遺體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說了句:
“撤!都……撤!”
他們一撤,二營的弟兄也紛紛爬出戰壕,兔子似的往後竄,有幾個軍官想擋擋不住,亂叫一通後,也隨著爬出戰壕跑了。這麼一來,前沿陣地在敵人實際進攻開始前,便已大部崩潰。
崩潰的弟兄黑壓壓一片,潮水般向村頭漫,許多弟兄手裏連槍都沒有——槍被他們在慌亂中扔在戰壕裏了。他倒是帶了槍的,一把盒子槍“啪噠”、“啪噠”拍打著屁股蛋,另一支漢陽造也很真實地攥在手裏。不過,他屬下的那連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他根本鬧不清哪些人應歸他指揮。
轟炸還沒結束。死亡還寸步不舍地追隨著他們。一顆炮彈落下,弟兄們便血肉橫飛倒下一片,快到下崗子村頭時又發現,村裏也不安全,也在日軍炮火的射程內,許多房屋著了火,滾滾濃煙隨風漫卷,宛如黃龍。
鬼子的大炮簡直是剁肉機,這下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了剁,還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參謀、段團長都被剁掉了,隻怕這場阻擊戰便玩完了。
剛有了玩完的念頭,一聲尖利的呼嘯不知是從身後,還是從身前,抑或是從頭頂,悠悠響起。誰大喊了一聲“臥倒”——聲音很熟,恍惚是二營長蘭盡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覺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沒容他在地上趴穩,炮彈落地了,他眼見著一團熾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遠處的平地驟然升起,把幾棵碗口粗的刺槐樹炸成幾截拋向空中。他驚恐地閉上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而,火球化作濃煙之後,他隻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葉,身體竟完好無損。
老天爺還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負老天爺的好心腸,未待硝煙散盡,爬起來又跑,跑了沒幾步,便接近了村頭的磨房。
磨房前站著不少人,幾個當官的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手裏的槍還不時地向空中放著。他被炸暈了,當官的麵孔竟認不準,他們叫的什麼,也沒聽見,隻顧往前鑽。
有個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認出那弟兄是三排長老蔫。
老蔫說:
“別跑了,那……那屋頂上有機槍。”
果然,磨房後一座大屋的屋頂上支著機槍。槍口正對著他和他周圍崩潰的人群。他這才冷靜下來,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參謀睜著血紅的眼睛,站在磨房門口的大石頭上嚎,腳下率先撤退的一連長章麻子已被擊斃,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著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來,猛然記起了連長的職責,身體一轉,極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營一連的弟兄們,都,都他媽給大爺回去!”
喝畢,自己的身子卻並沒移動,心裏還幻想著方參謀、段團長下令撤退。事情明擺著,鬼子有炮,他們沒有,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這時看到了段團長。
段團長在方參謀身後的一盤新磨上站著,方參謀喊一句,他跟著重複喊一句,也要他們返回前沿。並明確宣布:一連長章麻子已被軍法處處決,凡擅自潰退者,一律槍斃!
幻想破滅了,他和身邊的弟兄們在軍法的脅迫下,不得不老老實實重返前沿。二營長蘭盡忠在他們身後揮槍逼著,罵罵咧咧,要他們跑步。
這當兒,炮火已稀落下來。待他們跑過許多同伴們的屍體,大部進入前沿後,炮火完全停息了。遠遠的河堤後麵,小樹林中,頭戴鋼盔的鬼子、漢奸一片片衝了出來,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進攻開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響了,這就好,比什麼都好。他認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過了最可怕的炮轟,其餘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一進入戰壕,他便勇敢地在二連防守的近百米區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們好好打。
弟兄們打得卻不好,機槍不歇氣地叫著,老套筒、漢陽造,“嘣嘣叭叭”地響著,熱鬧倒是挺熱鬧,可進攻的漢奸鬼子竟沒啥傷亡,竟還東一片、西一片地向陣前推。後來,蘭營長、侯營長四處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誰也不聽,弟兄們依然像比賽放炮仗似的一槍槍摟著。
他認為應該把漢奸、鬼子阻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所以,蘭營長、侯營長的話他也沒在意,仍很認真地打。他先抱著機槍陣地上的一挺無人過問的輕機槍掃了一陣子,繼而發現被炮彈炸塌的那段戰壕沒人防守,遂把機槍端了過去,在哥哥歐陽富血肉模糊的屍體旁趴下來了。
剛趴下就覺著惡心,濃烈的血腥味一陣陣向鼻孔裏鑽,槍腿下的泥土濕漉漉的,鬧不清是血還是水。恐怖襲上心頭,剛剛演過的一幕又重現在跟前,竟覺著被那顆炮彈炸死的不是哥哥他們,而是自己。
他命令兩個弟兄把哥哥的屍體移到戰壕那邊,又把賣力放槍的前保長丁漢君拽了過來,要他摟機槍。丁漢君說不會摟,他一腳將丁漢君踹倒,厲聲道:
“不會樓學著摟!”
丁漢君隻好學著樓,學得不好,手一抖,槍響了,一排子彈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長,你他媽放空槍!大爺正你狗日的法!”
說著就拔盒子槍,嚇得丁漢君直喊饒命。
三排的老漢兵劉破爛湊了過來:
“連長,我來!”
劉破爛倒是個人物,機槍摟得挺像回事,可頭一陣子彈偏掃到了前麵十餘米處的麥地裏,槍口一抬,又把不遠處一棵槐樹樹葉掃下一串。劉破爛不屈不撓,再次調整槍口,這才順利地把子彈射向了河灘。
他拍了拍劉破爛的脊背,說:
“好好打!”
劉破爛卻回頭問:
“歐爺,彈殼是不是都歸我?”
他說:
“當然歸你,你狗日的隻要打得好,打死的漢奸、鬼子的東西也他媽歸你!”
劉破爛愈加英勇,在“噠噠”爆響著的槍聲中大喊:
“歐爺,你走人吧!這地方交給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臨走還拖著丁漢君。他一心要栽培這位前保長,打定主意要弄挺機槍給保長玩玩。開戰前兩小時,增援的1761團把四十二挺機槍送來了,他們連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機槍而不給丁保長弄一挺玩玩,實在是說不過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長,整日放不下保長的架子,他這代連長自然得把他當個人物使,讓他抱老套筒哪顯得出身份?
他把這想法和三排長老蔫說了——丁保長是三排的,歸老蔫管。老蔫原來貼丁保長,待他歐陽貴一做了代連長,老蔫便貼他了。老蔫認為他的主意不錯,就讓丁保長守在機槍邊上打,做預備機槍手,一俟現任機槍手殉國,立即填上去接管機槍。
安排妥當,進攻的漢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彈蝗蟲也似地飛,把戰壕前的地麵打得直冒白煙。他和他身邊的弟兄們透過那陣陣騰起的白煙,緊張還擊。幾小時前打敵人先頭部隊的景象重現了,衝在頭裏的鬼子、漢奸們倒下不少,陣前百十米內簡直成了敵人的死亡圈。
敵人在死亡圈內外拚命掙紮,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固執地往前爬,爬在頭裏的鬼子兵還用機槍不停地向陣地上掃。二營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彈。接著,他們三營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彈。隨著手榴彈轟轟烈烈的爆炸,爬到陣前的鬼子兵紛紛喪命。
約摸半小時後,鬼子、漢奸被迫停止了進攻,退回到樹林和遠遠的河堤後麵。
直到這時,他才鬆了口氣,暗自揣摩,這陣地守到今夜也許是有把握的。也是在這時,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襲上心頭。他望著哥哥歐陽富的屍體,和身邊一些陣亡的弟兄,哭了,淚水在被煙火熏黑了的臉上直滾。
前鐵匠歐陽貴的戰鬥生涯就此開始。
十二
進攻的鬼子、漢奸一退,劉破爛馬上躍身跳出戰壕,端起機槍高喝:
“弟兄們,衝啊!”
喝畢,也不管弟兄們衝沒衝,自個兒衝下去了,邊衝邊抱著機槍漫天海地亂掃,直到把最後一粒子彈打光。打光子彈以後,認定機槍沒用了,順手往麥地裏一甩,徑自發財去了。
劉破爛曆來對發財有興趣。往日在卸甲甸縣城收破爛時,隻要能發財,他什麼都敢收。有一回還收了落難國軍弟兄的三杆鋼槍一支盒子炮。三杆鋼槍當晚就賣給侯營長了,那當兒,侯營長還是侯隊副。盒子炮先沒賣,想自己玩兩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點沒嘣著自己的腳後跟。第二天再去找侯營長,侯營長不誠實了,硬壓他的價,他便把盒子炮賣給了蘭盡忠。
卸甲甸事變那夜,他也去了,不為別的,隻為發財,想趁亂收點什麼。結果倒好,財沒發成,倒糊裏糊塗變成了國軍。
成了國軍,發財的念頭也沒斷過,極希望長官能不斷地下下“大索三日”之類的命令。使他能在戰火硝煙中合理合法地發財。摟著機槍射擊時,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陣前的鬼子、漢奸發不發財?他們發財,他也就必然要隨之發財。連長歐陽貴講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東西全歸他。
甩了機槍,一口氣衝了很遠,回頭看看,見隻有兩個大膽的弟兄跟上來,他放了心。看來,他這財是發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個鬼子,瘦瘦小小的,軍裝不錯,雖有些泥水,卻有八成新。他撲過去便扒,扒了半截才發現,軍裝被擊穿了幾個窟窿,還沾著熱乎乎的血,遂自願舍棄了。舍棄時,細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煙,幾張日本軍票和一個小銅佛。
瘦鬼子旁邊是個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麵朝天地躺著,胸前一片沾腥的濃血,身邊橫著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他根本沒注意三八大蓋,隻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沒死,厚嘴唇竟在動,他這才操起三八大蓋,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兩刀,使原本破爛的軍裝變得更加破爛了。
軍裝是不準備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張東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裏麵沒藏軍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無所得,他很憤怒,正欲轉向新的目標,無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黃澄澄的東西:他媽的,金鎦子!他撲下便取。取了半天,卻取不下來。靈機一動,他拔下三八大蓋上的刺刀,一刀將帶金餾子的手指剁下來,連手指帶金鎦子一起揣進了兜裏。
跟他一起下來的兩個弟兄也在發財,一個專門撿槍,撿子彈;一個盡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認為那撿槍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國軍隊伍裏,不是在卸甲甸,槍賣不了錢,要槍幹啥?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鬼子的槍不是長官發的,長官發的槍不好賣錢,從鬼子手裏弄來的槍或許是可以賣錢的。不能明賣也能暗賣,誰管得了?
於是,連槍也要了,見一杆拾一杆,一共撿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帶穿著,在地上拖。皮靴也撿新的扒了兩雙,當場穿了一雙,另一雙用鞋帶係著掛在脖子上。軍裝原不準備再扒了,可看到一個漢奸官那身衣裳實在好,又揣摩衣裳裏或許縫著儲備券什麼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漢奸官的皮帶紮在身上,漢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沒忘記注意屍體上那一雙雙手,可遺憾的是,再沒碰到那招人憐愛的黃東西。原本還想冒險向前走的,瞧瞧兩個弟兄都滿載而歸了,樹林裏的鬼子又放起了槍,方戀戀不舍地拖著五杆槍,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陣地轉進。
轉進途中,想起了發起衝鋒時遺棄的機槍,注意地尋,尋了半天沒尋到。正惶恐不安時,看到爬在前麵的一個弟兄正拖著他的機槍,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進了自家的前沿戰壕。
前沿戰壕正在發賞,方參謀、段團長和霍團副都來了。方參謀攥著一疊新刮刮的票子,段團長和霍團副親自發。
他一跳進戰壕,方參謀就瞅見了,當胸給他一拳:
“好樣的!”
段團長也說:
“你膽子不小!”
他謙卑地道:
“全靠方……方參謀、段……段縣長栽培!”
段團長對身邊的人說:
“快幫幫忙,幫他把槍拖進來!”
幾個弟兄幫他拖槍。
連長歐陽貴過來了,對方參謀說:
“還有兩個弟兄,也撿了不少家什回來,是不是賞點!”
方參謀說:
“賞!一人賞一百!”
段團長說:
“我看得重賞,賞二百吧!”
方參謀爽快地改口:
“就賞二百!隻要好好打,以後還賞!韓總司令給咱撥了賞金十萬,有本事的都來拿!”
方參謀話沒落音,段團長已將票子遞到他手上,他心裏頓時熱乎乎的,把票子往兜裏一塞,“啪”的一個立正,對著段團長就敬禮。不料,皮靴還掛在脖子上,手一抬,禮沒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歐陽貴連長拾起皮靴看了看,說:“這玩意他媽不錯,借大爺穿兩天吧!”
他說:
“行,送你了!”
說畢,馬上又後悔了。日他娘,這叫什麼事!他冒著風險弄來的皮靴,這臭鐵匠竟好意思借!他自個兒賤,把借又變成了送!這皮靴沒準能賣一塊鋼洋,找到好主顧,像那有錢的了爺丁保長,唬他兩塊鋼洋怕也沒問題!這生意沒開張先自虧了。
真是虧了。皮靴不說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來的五杆槍,也被方參謀收去了,說是日後要作為戰利品送給韓總司令看。那一身軍裝自然也是戰利品,韓總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衝鋒一回,隻落了腳上穿的一雙皮靴,真有點冤。
手往兜裏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幣的賞金,摸到了那截戴著金鎦子的手指和幾張濕漉漉的軍票,心才踏實了一些,自覺著冤歸冤,也還值。
正胡亂想著,進攻又開始了,一顆顆炮彈又呼嘯著落到陣前,弟兄們全縮進戰壕裏,抱頭避炮。
他趁著炮火隆隆,沒人注意的當口,從兜裏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點點將金鎦子褪了下來。從褪下金鎦子那一刻起,他自願放棄了賺頭不大的彈殼收集事業,專心致誌準備進行大有賺頭的戰時合法掠奪了……
十三
第二次進攻在太陽落山後又被弟兄們打退了,——險險乎乎打退了。團副霍傑克和段仁義、方參謀一起好歹吃了頓安生飯。飯後,方參謀明確地對霍傑克和段仁義說:“看來,從現在到明日拂曉前,敵人無發動第三次進攻的可能了!”
段仁義如釋重負:
“這麼說,咱這一天算……算打下來了?”
方參謀黑著臉點點頭:
“是打下來了,可傷亡太大了!一個團幾乎報銷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團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該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