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秋眼眶一紅道:“這一首就如此沉痛!我念不下,你念罷。”荷生接著念道:
一春愁病苦中過,肯信風波起愛河?鳥鳥幾聲花事謝,杜鵑永夜淚痕多!能營三窟工讒兔,推拔明燈救火蛾?從此相思不相見,拔山力盡奈虞何!
疇昔頻頻問起居,每逢晨盥晚妝初。藥爐熏骨眉偏嫵,鏡檻留春夢不虛。坐共揮毫忘示疾,笑看潑敬賭搜書。紅窗韻事流連慣,分袂將行又攬裾
而今紅袖忽天涯,消息沉沉風女家。十日紀綱遲報竹,幾回鸚鵡罷呼茶……
就歎道:“秋心院的鸚鵡,這回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又念道:
燕尋梁壘穿空幕,犬擁金鈴臥落花。翻似閉關長謝客,不堪室邇是人遐。
采秋道:“我去年回家時候,偷園不也是這樣麼?隻你沒有他這般苦惱。”荷生道:“冤人不冤?我去代州那幾天,苦惱差不多就同癡珠。”采秋道:“你苦惱處便是熱鬧處,難為癡珠這一個月顛沛流離!”荷生笑一笑,又念道:
一樹垂垂翠掩門,判年春夢了無痕。娥眉自古偏多嫉,鶴鳥為媒竟有言!山借愚公空立誌,海填少婦總埋冤。昨宵月下亭亭影,可是歸來倩女魂?
今生此事已難諧,噩夢分明是玉鞋。苓術縱教延旦夕,蒿砧無計為安排。魂銷夜月鞭蓉帳,恨結春風翡翠釵。半幅羅巾紅淚漬,一回。
檢點一傷懷!荷生慘然說道:“淚痕滿紙。”瞧著采秋,已經是滴下淚來,見荷生瞧他,便強顏笑道:“替人垂淚也漣漣。”荷生往下念道:
並門春色本淒涼,況複愁人日斷腸!月滿清光容易缺,花開香豔總難長。劇憐夜氣沉河鼓,莫乞春明阻護海棠。拚把青衫輕一殉,孤墳誰與築鴛鴦?
五夜迢迢睡不成,燈昏被冷若為情!名花證果知何日?蔓草埋香有舊盟。地老天荒如此恨,海枯石爛可憐生!胭脂狼藉無人管,淒絕天邊火鳳聲。
兩人默然半晌,荷生才說道“癡珠就是這樣埋沒,真可惜!”采秋道:“南邊道路實不好走。不然,差個幹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荷生道:“無論南邊滿地黃巾,萬萬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兩個多月路程,誰護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來可憐,何況是病?病裏又有許多煩惱,就是鐵漢也要磨壞!”兩人言下都覺得十分難受。過一會,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癡珠平日很是喜歡紅豆,我想送給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異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中何?”荷生笑道“這是你一番美意,隻怕癡珠不答應哩”采秋笑道:“你且與子善言之。”
以後子善將采秋的意思告訴癡珠,癡珠微笑,吟道:“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便手載一柬,寄與荷生,荷生與采秋同看,柬雲:
承采秋雅意,欲以紅豆慰我寂寥,令人街結。然仆賦性雖喜治遊歌風,未流狄濫。此次花叢回顧,原為有托而逃可憐芳草傷心,尚迷途未遠。病非銷渴,遠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難尋故步。大福自知不再,良緣或訂來生。為我善辭采秋,為我善撫紅豆。
荷生笑道:“何如?我說過癡珠不答應哩。咳!癡珠做人,我是曉得。”采秋歎口氣道:“這教我也沒得用情了。”
光陰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癡珠正將一碗蓮心茶細啜,忽見李福、林喜狂奔進來,喊道:“禿頭回頭了!”癡珠就出來問道:“在那哩?”隻見禿頭身上隻穿件藍布棉短襖,由屏門飛路上前,眼淚紛紛,磕下頭去。癡珠兩眶中也淚出如流,扶起道:“你見過劉姑娘?”禿頭扶著淚道:“見過。可憐得很,現在病在正定府保興館飯店裏。”癡珠聽了說道:“他二月間本來有點痢疾,這會自然更是不好。”禿頭道:“姑娘從上車後,點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兩腳不能踏地,人極消瘦,麵目腫得一個有兩個大。病到這樣,一天還要受他們的絮聒。癡珠黯然道“你怎樣見得姑娘哩?”禿頭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著姑娘,就氣糊塗了,一口氣去找管士寬。走至大街,逢著聶雲,才曉得姑娘被他嬤騙了出城。管士寬天亮知道,帶了盤纏,便趕出城,跟尋下落。聶雲都曉得他們去向,小的一時氣憤,拉著聶雲就走。原想一兩站就趕得著,豈料一天趕不上一天,直到十二這天,到了正定府,方才見著管士寬,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雇的車李裁縫父子和跛腳、玉環,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才是長雇的一輛大車,一輛轎車。將屋子交給他的同鄉顧歸班。因姑娘下了紅痢,一天有數十次,路上不便,才延擱在這店中。管士寬一路跟著姑娘坐的轎車路,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與姑娘見麵,卻不能說得話,隻跛腳通得信兒。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條金耳扒,送給管士寬,教士寬換作盤纏,一路跟去,好傳個信給老爺。當下士寬與小的見麵,才得跛腳傳與姑娘,知道姑娘約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後空地裏相見。姑娘問知老爺病中光景,一慟幾絕,教小的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