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拚死吃河??(1 / 1)

酒桌上,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我就曾狂言,吃遍水中之物。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炫耀,生於江岸,長於河濱,水中之物本來就如同農人家的小菜,貴如鰣魚,毒如河魨,奇於針魚,醜如江蟹,哪一樣沒有嚐過?近年來,市場上關於毒豬肉的傳言漸多,不由得不心有餘悸。我曾試著做一個素食主義者,但完全的素食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日常體力的付出,腦細胞的高度調動,都需要一定的肉類蛋白加以補充,不得已,將眼光盯往了魚類。也有說當今世界,難得有一片淨水,水髒了,魚還幹淨嗎?可是,除非真的做了素食主義者,做一個食草族,否則,你該怎麼辦呢?那麼,還是吃魚吧。

我曾在家人麵前立過一份非正式遺囑:等我死後,將我的骨灰研化為粉末,和以麵粉,撒入江中供養魚蝦,以消我對魚類太多傷害的罪孽。

我所狂言吃遍水中之物,有一樣除外,那就是河魨。世上有拚死吃河魨之說,但在我幼時,父母寧可自己拚死去吃,但河魨的湯皮也不讓我們沾上一點點。這當然是父母對我們的憐愛。

東坡有詩: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東坡詩中的河豚,實是河魨之誤。河豚與河魨,雖然同為水中動物,但卻並不同科,猶如猴與猿,雖同為靈長類,但科目卻是不一的。河豚是一種淡水豚科動物,如長江中早就滅絕了的白鰭豚,如我的故鄉和悅洲河白鰭豚養殖場人工飼養的黑鰭豚,也就是我們稱作江豬的,而河魨,則屬魚科,一種劇毒但卻美味的魚類。

小時候,父母不讓吃的還有魚子,後來知道,鮮美的魚子並沒有不能吃的理由,但父母威脅我們說,吃魚子會讓腦子變笨。我們要問了,既如此,你們何以能吃?其實這是父母的自私,是父母貪吃美物而編造的理由。至於河魨,父母對我們的絕對禁止是有道理的,河魨有毒,且有劇毒,成年河魨其性腺及卵上均有毒素,若處理不淨,毒死人的事也是有的。我就曾親眼見過下街頭賣柴的薑瞎子因貪吃了有毒的河魨而肚皮腫脹欲死未生的樣子。雖然如此,仍然難禁人們對河魨的口腹之欲,所以就有了“拚死吃河魨”。

河魨上市是在每年五六月間,某一天父親從市上捧回一隻二隻,總顯得神神秘秘,他們在灶的上空搭上蘆席,以防止灶頂上的煤煙灑落到鍋裏,當煮河魨的香味開始彌漫在整個屋裏時,父母就千方百計地打發我們出門。等我們回來時,廚房裏早就是鍋幹瓢淨,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拚死去吃河魨,可見河魨有非吃不可的理由。河魨雖然有毒,但自古以來,吃河魨而中毒死亡的例子並不是很多,除了我見過的下街頭的薑瞎子。連東坡都說了,“雪白河魨不藥人”,可見河魨之毒也並非那麼可怕,隻要處理得當,將毒素處理幹淨了,劇毒就變成了美味。世上的事,無不是這個道理。我們的先人向來不主張因嗌廢食。

我沒有拚死吃河魨的經曆,但小河魨則是例外。小河魨因為尚未發育成熟,所以是沒有毒的。在市場上,小河魨賣價很低,甚至比不值錢的遊鯧魚還要便宜。因為便宜,每年小河魨上市時,父母總會整籃地買來,那幾天,每天都是河魨當家,吃都吃厭了。吃不完的,用鹽醃了,曬幹了,一個冬天還是吃它。河魨相貌並不醜陋,看起來像一隻直升飛機,肚子上有刺,但並不紮人,用手捏它,肚子會鼓脹成起來,我們就拿它當球玩。當然,我所說的是河魨中的毛頭孩子,而不是真正的有毒的河魨。

有一年,銅陵市委宣傳部請我去寫《銅陵賦》,當天晚上,東道主宴請我,我被帶到縣郊的一家小飯店,據說這家飯店的河魨做得特別地道。於是,我想起父母拚死吃河魨的事。宴請我的朋友說,你放心,這家店裏的河魨是沒有毒的,你放心著吃就是了。及至開席時,第一道就是河魨湯,每人一小碗,湯湯水水,表麵浮著一層層厚厚的油膩。這是我第一次吃河魨,但是,除了濃稠的湯液,並沒有吃出什麼特別的滋味。朋友見我吃得並不上心,便說,這是家養的,過幾天,我帶你去江邊魚船上,讓你吃真正的野生河魨。我笑笑說,拚死吃河魨啊,朋友說,你放心啊,這麼多年了,從來沒聽說被河魨毒死人的事件。

當然,朋友隻是說說罷了,直到我離開時,他也沒有再提出吃野生河魨的事。就我所知,長江裏很多水生動物都消失了,白鰭豚早幾年被宣布滅絕,鰣魚也沒了,據說刀魚也極少見了,不知道是否還有真正的野生河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