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字巷是一條巷子,也是一個渡口。
我的一個老鄉叫郭熙誌的曾拍過一個紀錄片,名《渡口》,說的就是這條巷子的故事。據說這個片子在央視播出後引起轟動,並獲得一個重要大獎,可惜我至今未曾看過這個片子。同我一樣,郭熙誌也有著濃濃的故鄉情結,他幾乎每年都要從深圳回到和悅洲來,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語言記錄下和悅洲的過去和現在,所不同的是,我用的是筆(鍵盤),他是用攝像機。
舊時和悅洲有十三條巷子,十三條巷子的名字一律都是以水字旁打頭,但自我記事後,就隻有清字巷、浩字巷和洄字巷了。其實,在我懵懂的記憶中,除了清字巷,那兩條巷子也已經荒滅了,所剩下的隻有一條連接江灘的石板路,石板路總是被挑水人的水桶滴得濕滑而晶亮。就是清字巷,也已經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完整。巷口有一個門樓,門樓上鑲著一塊石匾,石匾上刻著“清字巷”三個字,巷字有一個草字頭。連接門樓的有一座棚子,夏天,棚子裏總會坐著很多人,有要乘渡船去對江大通的,也有利用巷子裏的穿堂風在這裏消夏納涼的。即使是冬天,清字巷的棚子裏一樣坐滿了人,人們在這裏下棋,烤火,談古論今,聽說書的瞎子用沙啞的嗓門說《楊家將》,說《七俠五義》或是《粉妝樓》,棚子裏總是煙霧騰騰。清字巷的附近有一處露天影院,我在那裏看過一部叫作《秋翁遇仙記》的電影,說一個老翁與一群花仙子的故事,這也是我此生中所看過的第一部電影。後來,那個露天影院遭遇一場大火,再後來,我們舉家遷到大通上街頭居住,居屋的隔壁就是一家影院,我也曾在那裏看過一些電影,但一直沒有在清字巷附近的那家露天影院所看的電影記憶深刻。
清字巷附近有一條通往三道街的巷子,巷口有兩隻巨大的石涵,裏麵盛滿了清水,這是為應付隨時而來的火災而準備的。那時候,大通和悅洲時常大火,每到大火燃起,對麵老天主堂的銅鍾就會發出振人魂魄的聲音,以催促人們前去救火。在這條巷子裏,有我的一個開豆腐店的遠房親戚,姓蔣,有時候,父親會帶著我來到蔣家喝酒或是打麻將,趁著大人忙活的時候,我會溜到清字巷來,站在那片沙灘上,看過往的輪船在鵲江裏打一個旋,緩緩停靠在對麵大通的碼頭上,巨大的浪頭拍打著腳下的沙灘,人們像螞蟻一樣從那艘船上湧出來,又螞蟻一樣從岸上湧進去。更多的時候,我站在鬆軟的沙灘上,看鵲江對岸的老天主堂聳立在長龍山頭,看大通沿江而立的吊腳樓以及一路逶迤而去的街道和房屋,靜靜地想著一個孩童的心思。有時候,習習的江風會把對岸街道上的喧囂傳到這裏,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夾雜著廣播中播放的京劇和音樂。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渴望的眼睛裏已裝不下和悅洲幾條破敗的街道,裝不下二道街狹窄的門樓和每天見到的那幾個玩伴,於是,我來到這裏,隔著一道江水,借助對岸的街市,以補充自己逐漸成熟的想象,並不斷修飾懵懂歲月中那些未知的世界。很多時候,我捏著手中的壓歲錢,很想大著膽子獨自乘一次渡船,前往大通看一看那裏的熱鬧,但我卻不得一次又一次把那兩張捏出汗來的分鈔重新放回口袋,懷著頹喪的心情回到二道街來。
通往大通的渡船是一隻隻板劃子,那些擺渡的湖北人從他們的老家來到這裏應該有幾代了,他們用夾雜著湖北口音的和悅洲話同人們說著柴米油鹽,說著東南西北,由於長年江風的吹拂以及陽光的暴曬,他們的麵孔是黧黑的,手臂卻是粗壯的。他們用一雙木槳操縱著這隻板劃子,一趟趟來,又一趟趟去。我的一個姓黃的同學就是湖北人的後代,他有兩個哥哥,大哥是我哥哥的同學,二哥與我一個死去了的姐姐同學。這個同學(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同我一樣,瘦小而又膽怯,鼻孔下經常拖著一掛清亮的鼻涕。有一次,我竟然發現擺渡的不是湖北佬,而是我的這個拖著鼻涕的同學。他在船艄向我招手,我立即就跳上他的渡船。那是我第一次單個來到大通。拐過大通渡口的巷子,寬敞的石板路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裏,鐵匠或銀匠手中的金屬敲打之聲震耳欲聾,新華書店裏噴著油墨清香的年畫在風中飄蕩著,飯店門口噴著熱氣的包子和燒賣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商店櫃台上的收音機播放著馬連良的京劇。我懷著激動和膽怯徜徉在那條新鮮的街道上,常常忘記回家的路。有一次,正遇上一家馬戲班子化裝遊行,一匹高頭大馬載著一位紅衣女郎迎麵奔來,人們驚呼著,紛紛退到街道的兩側。紅衣女郎在馬背上做出徒手倒立或其他驚險動作,引起人們的陣陣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