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青通河岸總會遊弋著一些單薄的漁船,漁船上蓋著烏黑的油了桐油的竹席,船板被船婦拖擦得光光亮亮,船頭支著鍋灶,船艙裏堆著迭得整齊的被子以及其他用具,這就是漁人的家了。他們在被煙薰得漆黑的漁船上生火做飯,也在這窄小的船艙裏生兒育女。整個冬天,漁船就泊在一個固定的位置,岸上的劈柴碼成井字形,漁人就坐在那堆劈柴旁邊曬著太陽,織著魚網,旁邊偎著他們溫順的狗。我認識一個叫四喜的漁船上的孩子。我曾經小心地爬到他們的船上,學著他們的樣子,盤著腿坐在船頭上,在一股嗆人的煙氣中看他的母親在一隻缸灶上把一條條小魚煎得焦黃。很多年後,我再次來到青通河岸,我向附近的一隻漁船打聽四喜的下落,那人回答我說,船在河裏,河在漂著,況且這麼多年了,漂在何處,誰又曉得呢?
是的,一個人就是一條河,每一條河流都是一個未知的符號。
父親逝去快三十年了,現在,我再次回到石板路上,走到青通河邊。三十年過去,無論是我抑或是這個世界,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唯有這條河還是那樣不變地流淌著。
在一個院落,我看到一個老頭坐在那裏悠閑地喝著老酒,所有的酒菜隻是幾盤花生米。老頭的牙齒差不多全都脫落,他費力地嚼著花生米,每喝一口酒,都會有酒從他的腮角流下來,一直流到他的胸上。老頭已認不出我了,但我卻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時候,即使是冬天,他也隻穿了雙草鞋,挑著一擔大號的水桶,一趟一趟地從陡峭的河灘爬上來。挑水是他的工作,他就是用這種工作養活著他的妻子以及他唯一的女兒。我知道他的年齡與我的母親相仿,知道他嫁到外地的女兒也早已做了太婆,而他卻依然生活在青通河岸,生活在這臨近河岸,幾近坍塌的老屋裏。老頭向我說起燒開水的王寡婦,說起淹死在自家水缸裏的街道主任,說起他一生都在替人做媒的妻子麻大姑。老頭說著,那張核桃一樣堆滿皺紋的臉漸漸地有了一絲紅潤,他驕傲地向我扳著指頭,說著自己經曆過的一樁樁事情。他說:“我每天就坐在這裏,一直在看著。我看著那些作惡的人怎樣一個個死去,而我卻活著,活到這把年紀。”
我要離去了,老頭說,告訴你老媽媽,讓她好好地活著,活著,就能看到這世上的一切。我走出很遠了,老頭仍像一個哲人,在那裏絮絮叨叨。
“青通河,我終於又一次來過。”我對自己說。說時,眼淚卻沒來由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