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天,大關口突然出現一群頭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國民黨士兵。一開始人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士兵的到來會給和悅洲,會給整個中國帶來怎樣的變化。江上的板劃子依然往來於和悅洲和大通之間,人們依然平靜地做著自己的生意。
這天晚上,家裏突然闖進五六個國民黨士兵,他們向父親提出,要借店裏的木料做防禦工事。由於時局的混亂,早在幾天前,父親就與幾個夥計把店裏的木料全部藏到屋後的一個防空壕裏。那幾個士兵在店裏店外睃巡著,終於在後院發現了遺跡,並動手去搬運那些木材。父親那時四十出頭,脾氣原本剛烈,正是眼裏揉不進沙子的年齡。父親說,我店裏的木材是要打家具賣的,恕不外借。一個士兵不由分說,舉起槍托就向父親打去。父親吃了一槍托,更加惱怒,他抹了把嘴上的血,舉起一把斧子,就要同那士兵拚命。母親當時正懷著我,立即湧上前去攔在父親與士兵之間,並且雙手抱拳,連連作揖,說:“這些木材,老總們如果需要,盡管去搬,這年頭,哪個還沒有個救急的時候。”那幾個國民黨士兵搬了木材,卻威脅著要把父親帶走。這時,一個年輕士兵出麵說,就不要為難這位老板了吧,他也不容易。
那支軍隊於第三天下午撤出和悅洲,至傍晚,街道上已不見一個國民黨士兵。母親說,那時的街道上一片混亂,石板路上到處是國軍丟下的皮箱、散亂的衣物,甚至是成包的麵粉和大米。街道上人紛紛走上街頭,去揀拾這些意外之財。父親店裏的幾個夥計也要上街去揀,卻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說不定他們又會回來,到時候同這幫家夥就說不清了。
遠處不斷傳來槍炮之聲,越來越近。天黑時分,家裏闖進一個提著槍的國民黨士兵,正是那天晚上說了一句良心話的年輕士兵。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睡著了,喝醉了,還是因為其他什麼事耽擱了,竟然沒來得及同他們的大部隊一道撤離。父親說,你們的大部隊剛剛離開,可能還在關門口一帶,你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趕上他們。那士兵很快就往關門口跑去,過了不久,又回來了,一臉的驚恐,說他們的人都已過江了,現在已沒有一隻過江的小劃子。店裏的幾個夥計開始為這個年輕士兵出主意說,解放大軍就要打過來了,既然趕不上大部隊,就不要再給他們當炮灰賣命了。母親說,那兵渾身篩糠樣的抖著,全然沒有了主意。又有夥計說,還不趕緊把你這身黃狗皮脫了,把槍扔到江裏去,我們不說,誰也不清楚你的身份。那年輕士兵急急忙忙地跑了。
第二天清晨,當父親打開店門時,頓時被街道上的景象驚呆了,隻見一排排士兵抱著槍半臥在街道上。這些軍隊與前幾天駐紮在街道上的軍隊完全不同的裝束,父親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解放大軍了。母親說,夜裏一點動靜都沒有,真不曉得這些軍隊是怎麼來到街道上的。早飯後,士兵們開始在關門口的那個運動場上喊著口號操練和歌唱。一些膽大的生意人打開了店鋪,重新做起生意。這時,父親的店裏來了幾位士兵,這幾個士兵和顏悅色,他們說要向父親借幾件辦公用具。父親二話沒說,就讓夥計替他們去搬。士兵們搬了兩張桌子,幾把凳子,臨走前給父親打了一張借條。這段曆史我過去似乎聽大哥說過,那時大哥六七歲吧,經常有一些士兵來家裏逗他玩,他們送給大哥幾粒彈殼當玩具,大哥也喜歡扛著他們操練的木頭槍,學著他們威風凜凜地走著正步。
街道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商店裏又開始了日複一日的生意。母親說,那一天你大哥與他的幾個小夥伴們到江邊玩沙去了,突然就傳來巨大的爆炸聲。開始以為發生了地震,後來知道,那是頭頂上的飛機正往地麵上丟著炸彈。一顆炮彈就落在家門前的運動場上,店裏的夥計們說,大兵過江了。五十多年後母親在說著這些往事時,大姐插話說,當時她正在江邊洗衣,一顆炮彈落在江麵上,掀起山一般高的巨浪,姐姐拎起衣服,趕緊往家裏跑去。父親讓母親帶著大姐趕緊撤到院子裏的那個防空壕裏,但母親卻因為怎麼也找不到大哥而哭起來。父親大聲地斥責著說,哭有什麼用,這時候,一家人還是分開幾處的好,即使挨了炮彈,也不至於全都喪命。過了一會兒,大哥被隔壁的一個熟人送回來了,大哥說,當頭頂上的飛機剛剛出現時,他們幾個孩子還懵懂地站在江灘上看著頭頂上的大家夥,他們很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鳥呢?直到炮彈落下來,他們才嚇得躲到一棵大樹下。
第二年,二道街新開了一家豆腐坊,那豆腐坊的小老板看著麵熟,終於認出,他就是那天晚上沒來得及與大部隊一同撤離的國民黨士兵。除了父母親以及家裏的那幾個夥計,沒有人知道這豆腐坊小夥計的真實麵目。幾年後,甚至有人來替大姐做媒,要把大姐許給那豆腐坊的小夥計。母親對這門親事十分熱衷,但卻遭到父親的堅決阻攔,母親隻好作罷。
母親說,過了幾年,豆腐坊的小夥計就回他的福建老家去了,從此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