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窅娘淡淡道:“誰說不能做蓮上舞?”
眾人一怔,但見她緩緩走向湖邊,向那些家仆道:“把金蓮花放那,你們回來罷。”一家仆指著那半浮半沉的金蓮花,愁道:“可這……”
窅娘傲然道:“便是這樣,我窅娘也一樣能做蓮上舞!”
她掃了一眼神色驚異的眾人,足步輕盈,走向湖邊。
一陣風來,吹得她周身白紗飄然如仙。淡金秀發,也在空中飛如流瀑。她舉步欲上蓮花,但又停了下來,轉頭凝視李煜,眸中光芒流動,似乎有萬千思緒。李煜也看著她,眼中帶有一點歉疚,一點憐惜,低聲道:“窅娘,跳不好也不要勉強,你有很久沒有跳過舞了。”
窅娘眸中光芒漸漸斂去,道:“侯爺,舞是窅娘的生命,是唯一存在的理由。隻要命在,舞就在。但是,”她昂起頭來,冷冷地看著眾人:“我今天這支舞,不是跳給你們看的!”趙光義一怔,趙光美喝道:“大膽!你不過是個舞姬……”
“我隻是一個舞姬。”窅娘冷冷地道:“可我一樣懂得禮樂節義,一樣有做人的尊嚴和原則!生死一事,在金陵城破那天起,早已不值一提。這支舞,我誰也不獻,我是為自己而跳!”
她輕輕一躍,衣衫飄開,露出纏著白帛的玉足,有如新月一彎,已掛在了那朵傾斜破舊的金蓮花上!
蓮瓣所用的錦帛早已破損不堪,便有殘餘,也是脆如腐泥,根本無法落足。但窅娘的足尖,堪堪正點在支撐花瓣的銀絲之上,故此穩住了身形。
她當真身輕如燕,這一躍身過去,那金蓮花隻是微微一動,卻似乎並沒有承受什麼重負。
一旁早站有幾個家仆,拿著幾件稀稀落落的樂器,此時樂聲齊發,倒也能成曲調,隻是聽起來卻總覺有些淒涼。
窅娘徐徐抬起左手,輕點額間,另一手立於胸前,作拈花之狀。
嗵!鼓點乍起,白紗迎風而動,她猛然旋開身子,隨樂而舞!所有的人不由得身子往前一俯,都屏住了呼吸。
回想百尺樓中,她那妖嬈而自在的舞姿,宛若湖中的女神。而此時的舞姿,卻與那時迥然相異。
樂音急速而單一,幾乎都是以鼓點為主。嗵嗵嗵,嗵嗵嗵!如急雨,如箭矢,如奔馬,如春雷。
窅娘在樂音中躍起、急轉、胡旋,每個動作疾而利,卻又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若非親眼所見,實難想象一個人能在如此短促的樂音中,一個小小的姿勢中,竟會有如此多的變化!那不再是水神,而是水之精靈!仿佛水中無數的精靈都舞到了空中,化作眼前這白紗金發的女子,才有如此流暢而又千變萬化的美好舞姿。
鼓點忽歇,樂音忽而又一轉,卻有一縷笛音,清亮高揚,宛若高山流水,潺潺而來。窅娘揮袖後仰,前足踢起,整個人在空中,僅靠一足支撐,那姿態如此之美,恍若繁花一枝,自綺窗前斜伸而出。
櫻桃忽然呀地一聲,拉拉阿萱,道:“你瞧!”
阿萱定晴一看,險些也要叫出來,急向趙光義道:“王爺,您瞧窅娘姑娘的腳受傷了!”
趙光義一怔,道:“是麼?”
先前眾人看得如醉如癡,根本不曾察覺:窅娘足上未著鞋履,隻有白帛層層纏裹,然而金蓮花破舊不堪,有些銀絲已經斷裂,窅娘一番急舞,難免會踩上那些絲頭,果然剌破了足底,有血漬已從白帛裏滲透出來,每舞一步,金蓮花上便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李煜也看出來,急向趙光義道:“王爺,求你下令讓窅娘停舞罷,她足底受傷,跳不得了!跳不得了!”
趙光義點點頭,卻有些不舍,猶豫半晌,揚聲道:“窅娘姑娘,你先停下來罷,不要傷了足。”
笛音隨之微微一頓,然而見窅娘恍若未聞,旋又響起。窅娘依然隨樂而舞,足下所留的血痕越來越深,越來越大,白帛也被鮮血滲透,到最後竟染紅了半足,遠望令人怵目。
阿萱張口欲言,但見窅娘一如既往,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沉浸在舞的海中,仿佛並未感到任何的痛楚,反而整個人都洗去了先前的冰冷如雪,分外妖嬈,煥發出別樣動人的光芒。
此時笛音相伴,舞姿已漸漸變緩,有如行雲流水,又如湖上泛舟,但覺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說不出的飄逸自在,讓人看了更覺耳目一新,仿佛也隨之進入了那天青水綠的清雅境界。
隻聽王與哲輕歎道:“好一曲高山流水!這笛子吹得好,這女子舞得好,當真有高士之懷啊!”
笛音時而凝重,時而輕快,轉承起伏,與窅娘的舞姿幾乎是完美結合在一起,雅致仿佛出自於天然。
眾人眼前一花,仿佛那並不是一個起舞的白紗女子,倒漸漸化作另外一個場景:明月下、高崖邊,有人泛舟操琴,有人駐足聆聽。時而巍巍有如高山,時而靈動有如流水,而彼此相知的心意,便化在這山水之間,不用多言,心已相融。
笛音漸高,化出悲涼之音,窅娘的舞姿也由輕快化作了沉鬱,時而撫額輕歎,時而徘徊不去,那一幅如神的場景,仿佛從明月江南下的山水,換到沙場寒月之間。長風呼嘯著掠過天邊,城下白沙如霜。
然而那離鄉已走的人,走到這邊界之處,回頭再望時,鄉關何處呢?家何在?國何在?隻有悲涼之氣,自胸臆間徐徐升起: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異客盡望鄉。
兩顆淚珠,自李煜的眼中滾落下來。那一瞬間,從這笛音和舞姿中,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那翩然起舞的女子真正的心意。
這一段舞,共分三節。第一節疾急奔走,代表塵世中的折磨和煩憂;第二節高山流水,喻示得逢明主知已的喜悅;第三節悲涼沉鬱,卻是在懷念故國的明月。三節格調各異,風韻迥非,卻被窅娘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舞姿變幻萬千,引人入勝,卻絲毫不覺突兀生硬,果然不愧是舞絕天下的窅娘!
嗵!
鼓點一擊,萬點夢碎!舞姿帶來的虛幻心境,刹那間煙消雲散。眾人麵麵相覷,都有刹那間的恍惚,不知自己方才是做了一場大夢,還是此時正在夢中。
窅娘斂手,靜靜地站在金蓮花上。經此一場疾舞,原本靠在岸邊的金蓮花,受力道推進,此時已漸漸偏離岸邊,到了湖心。窅娘遠遠站在那裏,那湖原也不甚大,此時望去,卻覺遙遠而縹緲,恍若和她之間,竟隔有千山萬水一般。
李煜擦了擦眼淚,呼道:“窅娘,快回來,把傷看看!你的足傷……”
窅娘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忽然,沒有任何預兆的,她高高躍起,仿佛過去無數次舞前的動作一樣,象雲朵一樣輕盈地躍向空中,然後撲通一聲,投入了湖水之中!
“窅娘!”李煜慘叫一聲,整個人再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沒有意義的呼叫!張謙第一個衝下了亭閣,叫道:“快來人!救人!”
“已經晚了。”
湖邊樹下,閃出一個身影來,攔在了他的麵前。
“窅娘來前已經服下了‘碧血丹心’,即使不曾溺水而死,也是活不成了。”那人靜靜道:“她找到了我,要我用笛聲,送她最後一程。”
“是你!郎靖!”
“郎大人!”
“怪不得這笛音吹得出神入化,原來是郎大人大駕親臨。”趙光義定定地望向了他。
的確是郎靖。他披著一件灰色外衫,臉色蒼白,顯然重傷未愈。然而他站在那裏,仍然沉穩淡定,自有一種山嶽般的氣勢。
“碧血丹心?那是什麼?”白清霜顯然尚未從震驚中回複過來,本能地問道。
“是一種劇毒,服下後尚有一段時間才會發作。死時心髒堅硬,周身血液化為綠色,故稱‘碧血丹心’,無藥可救。”郎靖望向湖麵,湖水漣漪一圈圈蕩開,漸漸恢複平靜。
王與哲長歎一聲,白清霜臉上神情也是少有的肅然,喃喃道:“碧血丹心,好一個碧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