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說了那幾句話後,依然麵無表情,款款行至亭外階下,這才向亭內眾人點了點頭,也不行禮,道:“妾窅娘,參見各位貴人。”
白清霜定了定神,心中還是惱怒這女子話語犀利,冷笑道:“原來你便是窅娘,我聽人說起你的豔名,以為是怎樣的天仙,原來不過是個夷人女子!”
窅娘抬起頭來,目視白清霜,不緊不慢道:“夷人怎樣?漢人又怎樣?賤人怎樣,貴人又怎樣?天地萬物,原本平等,我不是什麼天仙,公子你自然也不是。”
白清霜身為趙河陽最為寵愛的幼徒,又生得美貌,自負才貌雙全,向來受到眾人追捧,便是趙氏兄弟也多和顏悅色,哪裏受過這樣的排揎?待要發作,話語上不是這女子敵手,動武又有失身份,待要命人將她拿下,偏這眾人都是來等她一舞。一時氣憋喉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竟不知要怎樣才好。
阿萱暗暗解氣,這邊櫻桃已燦然一笑,走到亭邊,向亭中人拜下去,口中道:“長寧殿女官櫻桃紅梔,參見晉王殿下、魏王殿下及王公子、白公子。”
眾人目光投了過來,趙光義的眉頭微皺,冷然道:“你們不在長寧殿伺奉夫人,來此做什麼?”
櫻桃笑道:“奉官家旨令,奴婢們是來迎窅娘姑娘入宮侍奉的。”
“入宮?”趙光義目中冷光一閃,趙光美已冷笑道:“有趣,你家夫人何時這樣賢惠,竟然會送別的美人入宮?”
櫻桃正顏道:“魏王殿下此言差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的美人,自然都是官家的,跟我家夫人賢不賢惠,卻並不相幹。”
她這幾句話說出來,趙光美頓時噎住,不敢反駁。李煜汗透重衣,訥訥道:“這個……這個……晉王殿下方才已經說起,要將窅娘迎入王府……”
櫻桃笑道:“依奴婢想,晉王殿下不過是觀舞罷了,難道還好將官家看好的美人,硬是迎入王府?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決非晉王所為。”
白清霜一拍桌案,騰身而起,雙眉倒剔,喝道:“你小小一個奴婢,竟敢如此犯上?胡言亂語,是想作死麼?”
帶阿萱等人進來的軍士嚇得麵如土色,連忙磕頭退了出去。
趙光義伸手製止白清霜發作,神情如常,道:“官家如果喜歡,迎進宮去罷了。隻是我等今日來此,總要先觀過那舉世無雙的金蓮舞,才不枉此行啊。窅娘姑娘,”他灼灼的目光,落在女子冰雪般的容顏上:“那年百尺樓中,觀你一舞,疑心人間是沒有如此的風姿。後來孤常常想,江南究竟是怎樣的一片土地,竟能孕育出如此多的奇妙女子。從那一刻孤便下定決心,總有一日,要將南唐並入我大宋版土,也總有一日,會在我大宋國中,重觀姑娘絕世舞姿。如今終於得償所願,料想姑娘不會令我等失望而歸。”
他語聲放低,倒沒了武夫的本色,顯得頗為溫柔:“原想將姑娘你接到晉王府,勝過在這裏蹉磨餘生。眼下既然官家也青眼相加,更是姑娘你的福氣,要惜福才是呀!”
窅娘轉過頭去,恰好遇見那群家人抬著金蓮花進來,為首的家人苦著臉,行了個禮,向窅娘道:“姑娘你瞧,這金蓮花當初是國難之時,咱們千辛萬苦地從金陵帶了來的。可這麼長時間,一來是無暇照應,二來是府中窘迫,沒有多餘銀錢修護,鼠齧塵落,變成這個樣子……”
白清霜嗤地一笑,嘲道:“這就是舉世聞名的金蓮花?這分明是一堆廢物嘛!哈哈哈!哈哈哈!依在下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花猶如此,舞何以堪?”
窅娘對他的譏諷充耳不聞,走到金蓮花前,緩緩蹲下身,伸出手來,那潔白的指尖,輕輕觸上了一片破裂的花瓣。
她的舉動輕盈而又充滿了溫柔,仿佛這朵花當真是有生命的,而她就是那個花神,用一顆慈悲愛護之心,為它輕輕撫去清震的露珠。
她瞧著金蓮花,久久不語。長長的睫毛,更甚中土女子,宛若蝶須,又如兩把小扇,輕輕籠在雙眸上,越顯朦朧動人。甚至連白清霜也覺喉頭一哽,下麵的諷語便再難說出。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卻不轉頭,仍然凝視著眼前的花瓣,道:“侯爺,是您要窅娘來跳舞的麼?跳給他們看麼?”
李煜低下頭,神情漸漸淒苦起來,道:“窅娘……”
窅娘不看他,繼續道:“當初金陵城破,您說要自焚殉國。我原是存了必死之心,誓要追隨您於地下。可是那個姓曹的宋人勸過您後,您後來就不肯殉國了。我要自盡,您也不準。您說要我陪在您的身邊,去往這前途漫不可測的汴京。您說如果沒有我的陪伴,未來的日子更是不可想象。所以,我們就來到了汴京。”
她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汴京啊,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咱們是降臣,沒人來往,隨身也沒銀子。您微薄的俸祿,除去衣食用度,連大家過冬燒的炭都買不起。天冷時,就坐在一起取暖,最多不過是喝口薑湯罷啦,與當初在金陵時,可是天差地別呢。”
趙光義幹咳一聲,臉上有些掛不住。然而窅娘淡淡的話語,似乎也並不是在訴苦。
眾人不由得都瞧著她,她隻是看著那朵金蓮花,臉上神情似真如幻,仿佛是重逢的欣喜,又帶著微微的感傷:苦有什麼關係?妾原是西域人留下的孤女,從小被人拐賣到舞館,身為異域野種,遍受鄙視白眼,習舞時所受的鞭撻罪苦,實在難以言表。隻到十五歲時,我因舞技聞名金陵,被您宣召入宮。您賜我獨居華陽殿,每月都有上萬金帛相賜,並給了我女官的地位。這十五年來,我隻到此時才知道什麼叫做衣食無憂,也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作為人的尊重。
您不僅是一個仁愛的君主,也是一個最具慧眼的天才。您欣賞我的舞姿,也能看出舞中別人所不能發現的妙處,甚至幫我進行修改,使之更加完美。所以每次我習舞之時,無不是殫思竭慮,唯恐不能得到您的賞識,可我在舞蹈上哪怕隻做出一點小小的改動,都能被您如炬的眼神發現,並得到您由衷的讚揚。您雖然貴為國主,但是妾知道在您的心中,從來沒有將妾當作一個卑賤的舞伎。
國主啊,窅娘從那時起,便不再當您隻是一個國主,而當您是我窅娘粉身難報的恩人,也是今生唯一的知已。
李煜的雙肩顫抖,抬起含淚的眼,一刹那間,仿佛所有的風霜,都刻在了這位曾經最是風流瀟灑的君主臉上。他哽咽著叫了一句:“窅娘!”
窅娘輕輕應道:“妾在呢。”
她終於抬起眼來,凝視著李煜的臉龐。淡藍的雙眸,宛若水波,那盈盈的波光,令得所有的人,仿佛在那一刻都要停住了自己的呼吸,唯恐自己呼吸再粗重一些,便會驚碎那片波光——不,驚碎的不是波光,而是一個最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