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蓮步佳舞可傾國(2 / 3)

阿萱與櫻桃對視一眼:“他果然在此!”

櫻桃皺眉道:“為何沒在門前看到晉王車駕?”

那軍士笑道:“晉王何等尊貴的身份?來此探望違命侯,已是天大的麵子,車駕又怎麼會停在門口,自然是徑入中門去了。”

阿萱心中微酸,暗道:“趙光義好大的架子!即算是到大臣府中,也不會如此肆意而為。可憐李……李煜他亡國之君,如今竟連個宋臣都不如。”

櫻桃點了點頭,道:“我們奉旨前來,晉王在不在並不相幹。”

那軍士忙巴結道:“那是自然,今天聽說晉王前來,是指名要看那位能在金蓮花上起舞的窅娘,二位姑娘也真是來得巧,說不定還可以瞧見那舉世聞名的金蓮舞呢。隻可惜小人等位低名卑,無福得見哪!”言下甚是遺憾。

阿萱不動聲色,微笑道:“如此也算我們有福了。但不知同樣有福氣的大人們,還有哪幾位?”

那軍士大是得意,道:“同來的當然還有魏王,就連咱們國師的得意高弟,赫赫有名的大力神王也在其中啊!”

阿萱二人心中一凜,不禁忖道:“魏王趙光美也在此處,今日帶走窅娘隻怕是更難了。”忽聽府中一陣喧嘩,一群家人抬著件碩大的物事,吵吵嚷嚷地穿庭而過。

那軍士道:“今日因晉王魏王駕臨,這門上的事宜,也由我們禁軍充當。二位姑娘請,讓小人帶二位入內罷!”阿萱二人點了點頭,帶著眾侍衛,隨在那軍士身後,昂然直入。

但見庭中那群家人青衣短襦,十分寒酸,說話中帶有南音,且嗓子尖細,顯然是隨在李煜身邊的舊宮監。他們目不斜視,奮力舉臂向上,托著的碩大物事破爛不堪,仿佛一隻裂透的桃子,碎成幾瓣。細看之下,居然是一朵蓮花形狀!花瓣長如人臂,顫顫巍巍,原是用筷子粗細的銀絲繃起綢緞,外麵塗有金泥,現在也斑駁脫落,裏麵的綢緞也灰白朽碎,有的銀絲還斷成兩截,支楞出一段尖頭來。

一名家人苦惱地嘟囔道:“這金蓮花破舊如此,還有什麼看頭!便是放在池中,隻怕沾水便沉下去,哪裏截得動窅娘姑娘?”

金蓮花!怪不得破舊之中,尚有幾分眼熟!果然是窅娘的金蓮花!當初南唐的萬丈繁華之中,百尺樓外,湖水碧波,那朵飄然而來的金蓮花,在陽光下那樣輝煌燦爛,托起絕世的美人芳姿……如今,這曾名冠天下的金蓮花,也隨著南唐國土一起衰敗了麼?

阿萱用一種複雜的心情,久久地凝視著那朵被家人們高高抬起的金蓮花。

她不會忘記,那一日,百尺樓中,所有的神話都突然發生——湖中的金蓮花、女神般的舞者、繁華如仙宮的樓闕、風姿卓絕的白衣女郎,當然,還有那片清霧般的劍光,那豐神如玉的翩翩公子……

阿萱的神話,也是從那一日,被命運之筆,輕輕地落下了第一筆。

櫻桃突然觸了觸她,低聲道:“到了!”

轉過一處假山石,眼前豁然開朗,是個不大不小的園子,園中有花木亭閣,當中還挖了個小湖泊。湖邊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隻旁邊種了幾株筆直的梧桐樹,每一株都掛了燈籠。

那軍士見她們頗感驚奇,顯然是初次來此,有意在這兩名美麗的宮中女官前賣弄,便悄聲道:“二位看這湖邊啥也沒有,是妨著有人藏在水草裏邊。樹上掛的燈籠,通宵不滅,也是防著李煜……啊,侯爺他一時想不開,怕萬一尋了短見。”他指指那梧桐樹,道:“種這樹,也是為這樹杆直,枝葉少,妨著藏人呢。”

阿萱眼尖,已看到那湖邊亭中,早坐了幾人。仔細一看,吃了一驚:上首二人服色鮮明,赫然正是趙光義趙光美兄弟,下首坐著一人,眉目闊朗,手中端著白瓷茶盞,竟與那手一般顏色,不是王與哲又是誰?王與哲身邊坐著個白衣少年,姿容秀美,有如臨風玉樹。現在天氣寒涼,他竟還手拿一把折扇,在桌邊輕輕敲擊。神態之中,帶有三分倨傲,倒有七分不耐煩,居然是白清霜。

側麵相陪者,正是神態恭謹的李煜,他品服堂煌,全套披掛整齊,好一副侯爺的衣冠,卻是手足無措,那誠惶誠恐的模樣,哪還有半些風流瀟灑的影子?

隻聽趙光美幹咳一聲,轉頭向趙光義道:“怎的人還不來?莫不是我兄弟二人堂堂王爺的身份,還抵不過一個小小的舞伎麼?”

趙光義灑然一笑,李煜卻連忙站起身來,囁嚅道:“不敢!不敢!實是窅娘生性害羞,原先就少見外人,來到汴京後又荒廢了舞技,眼下見諸位貴人在此,恐怕是有些情怯。見諒!見諒!”

王與哲隻是微笑品茶,並不言語,白清霜畢竟年輕高傲,淡淡的眉向中一擰,冷笑道:“王爺帶我等來到侯爺這破亭子裏,花也看不到一枝,這樣粗陋的茶葉,喝在嘴裏淡出鳥來,我們卻也喝過三道!無非是王爺們性情寬厚罷了,誰知一個小小的舞伎,渾是養成深閨的千金小姐一般,難道我們到了這裏,竟是為受罪來著!”

李煜額上汗珠滾落,連連道:“侯府寒鄙,平常都喝一些粗茶末子,便是這茶還是年前官家的賞賜……方才已命人去市上買酒,並各類奇珍果子為佐,還望王爺和各位大人原宥!”

阿萱聽在耳中,心下不禁慘然。早知李煜國破家亡,宮中所有金財之物都已沒入曹彬軍中。而來到汴京時,舊時珍寶本來就沒能帶上幾件,單隻靠那違命侯的微薄俸祿,恐怕生活窘迫。然而今天看來,隻怕其窘迫之度,還遠非當初所能想象。

隻聽一個女子聲音冷冷道:“亡國臣虜,所有珠寶金財,都沒入了大宋國庫。莫說一宅一木,便連這一身一命,哪怕一根頭發絲兒,都是蒙官家慈悲賜與的。苟延殘喘之人,便得這粗食陋茶都是萬幸,自然稱不了貴人們的脾胃。”

廖廖數語,頗有清寒之意,仿佛冰淩一般。

阿萱一驚:“這女子好生厲害!”

白清霜大惱,抬頭眼風一掃,便要反唇相譏。誰知這一抬起頭來,卻怔在了那裏。

而其他人,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氣,便覺有千言萬語,也不能迸出一分一毫。

亭廊轉角處,原是一片花木叢,然花葉早已凋盡,隻留有一株株枯老的樹幹,連成一片毫無生氣的灰褐色。

卻有一白衣女子,緩緩而來。

天氣寒冷,人人都是厚絨夾衣,唯她一身輕盈的素白衣裳,俱是薄紗裁就,迎風飛舞,飄然若仙,越顯得其他人俗臃不堪。一頭燦然如金的秀發,自肩頭披瀉而下,肌膚雪白,如一塊毫無瑕滓的羊脂白玉,當中似蘊有無限光華,令人自慚形穢。一雙杏子眼,瞳孔卻是淡淡的藍,與中土女子迥然相異,遠望宛若海波,又如萬層寒冰,澄澈瑩潔。

衣衫秀發,白金輝映,素淡到了極處,卻也美豔到了極處,視之逾久,逾令眩目。

阿萱當日在百尺樓裏,碧波湖中,那萬頃荷蓮之間,初見她時,也是這樣一襲白紗裹體,頸項臂腕,俱都佩滿瓔珞珠玉,華美無匹,仿佛是湖中的女神降臨人間;今日的她,出現在萬木蕭瑟、偏窄寒酸的小小園林之中,渾身上下,無一寸金銀之飾,卻依舊有一種女神般高貴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