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珠簾始坐蹙娥眉(3 / 3)

花蕊夫人輕笑一聲,笑聲中卻有說不出的苦澀,低低道:“原來……你還在找她。”

孟晫厲聲道:“你若不說,我便一劍殺了你!”

嗆然聲響,仿佛是利刃已經出鞘。

似乎是芙蓉驚叫一聲,低聲道:“郡王爺!你……你誤會夫人了!”

阿萱也吃了一驚,幾乎要躍起身來,衝入室中。但聞花蕊夫人長歎一聲,道:“你早就要殺我了,不是麼?從十七年前,她離開蜀宮的那一天起……到蜀國滅亡我屈身事敵……”

她的聲音悠悠傳來,卻似乎並沒有任何懼意:“芙蓉,櫻桃,你們都下去罷,好好守在外麵,別讓人進來。郡王爺怎會真的殺我呢?以郡王爺的能耐,若當真要殺,在市集之中,便有十個花蕊,也早成劍下亡魂了。”

頓了一頓,便聽腳步聲響,似乎是芙蓉等人走出殿來。

阿萱直起腰來,雙手隻在窗台上一搭,靈如狸貓般,已悄然滑入殿內。地上鋪有錦氈,茸毛長齊足背,如同草茵,異常柔軟。阿萱在地麵敏捷的一個翻滾,幾乎沒有引起任何聲響,便已貼身於垂幔之後,屏息靜氣,身心合一,再次沉入那安寧虛境之中。

阿萱尚是首次進入花蕊夫人的寢殿。雖是倉猝間四下一覽,卻也看清四周典雅清幽,略微點綴有幾件古玩字畫,陳設卻別出心裁,大異其他宮殿的富麗。且殿內有暖息徐徐吹拂,和煦溫柔,宛若春日。

阿萱從垂幔縫隙中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極為香豔的場麵。

寢殿當中設有龍鳳楠木大床,懸著一頂異常精美的紗羅繡帳。帳紗色作淺紅,珠光一映,竟是每根經緯都在燦然生輝。阿萱隱身幔後,猶覺鼻端隱約傳來一種淡雅香氣,似麝如蘭,卻又非香非花。

花蕊夫人倚床而坐,珠影斜映之間,便連鬢發輪廓,都是如詩如畫。阿萱雖是女子,這一眼望去,也不由得不心旌神搖。

床前錦氈處,有黑衣人一手負後,一手執劍,劍尖森寒,堪堪正對著花蕊夫人的咽喉。此時蒙麵黑巾已取了下來,鬢邊一縷白發更顯觸目,果然正是孟晫。

江湖風塵,實是令人易老。孟晫比起上次阿萱見他時,又憔悴了幾分,身形愈顯清寒,經光影一照,令人看了,竟有幾分難過。

忽聽孟晫冷笑道:“你還是一貫的伶牙俐齒,難道這樣我就不會殺了你麼?”

花蕊夫人道:“你殺了我,還想不想知道那人的下落?”

孟晫一窒,道:“她在哪裏?”

花蕊夫人歎息一聲,道:“她在哪裏,我便告訴了你,你也未必能救她出來。”

孟晫道:“救得出來,便救。若救不出來……”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珠光裏,有些欣慰,有些憂傷:“救不出來,見她一麵,死亦無憾。”

“你!”

花蕊夫人突然騰身而起,孟晫一時未曾縮回劍尖,刃風鋒利,竟在她喉處劃過一道血痕!

他吃了一驚,劍往回收,喝道:“你做什麼?”

花蕊夫人冷笑道:“好!好!好!十七年前你這樣說,如今你還要這樣說!她有什麼好的,就叫你如此不顧生死?”

她渾身顫抖,連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我即日便叫她過來,我倒要瞧瞧,是你在一廂情願,還是人家根本就已經忘了你!”

阿萱聽到此處,心中突然浮起一種異常古怪的感覺來。先前她見孟晫痛恨花蕊夫人,在市街上又行剌於她,隻以為他是為亡兄不平,不過是責怪她的失節。但現在看來,這兩人相處頗為古怪,倒仿佛是涉及男女情事一般。

孟晫退後一步,冷冷道:“十七年前你也是這樣說,十七年後,你也一樣沒有長進!”

他回劍入鞘,道:“我明日午後之前,便要見她!”

花蕊夫人冷哼一聲,道:“這個不難。明日黃昏時分,我讓她在摩訶池恭候怡郡王你的大駕光臨。”

阿萱心中一緊,大為欣喜:“難道春姐姐當真就在宮中?明日如果真的見到她,定然要不顧一切,也要將她救出宮去。”

孟晫麵無表情,道:“如此多呈夫人盛情了。”

花蕊夫人道:“隻是有一件事情,我始終不明。你若回答了我,我答應你的事情,便是有千辛萬難,我也一定辦到。”

孟晫側身相視,意即詢問。

花蕊夫人緩緩向前走出一步,足步輕軟,腰身搖曳,如同姣花滿樹一般,奪人心魄。

她仰起頭來,眼波橫流,仿佛整個人都要化去一般,絕美柔媚,真是到了世間極至:

“天下男人看我,無不心動,唯有你,郡王爺,我這樣待你,你為什麼始終都不喜歡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那個丫頭?”

孟晫退後一步,隻是一刹那的慌亂,旋即冷靜下來,淡淡道:“費花蕊。你隻是為你自己而活,你自負於你的美貌和智慧,以為天下人都必要拜倒在你的裙下。你哪裏是喜歡我?你不過是覺著,因為我不象別的男人一樣被你所迷惑,你就分外地不肯認輸。”

他緩緩轉過頭去,沉聲道:“但她不一樣。那種感情,不是所謂的朝廷封誥,珠玉厚賜,不是這一切世上可以用名和利換來的。夫人,你這一生,你可曾真正為誰刻骨銘心?不管時光如何變換,心裏永遠隻有他的影子,願意為他付出自己的一生,甚至是性命。”

花蕊夫人臉色驟變,低聲道:“你不信我?”

孟晫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不信你,也沒有信過你。十七年前,我還小,沒有勇氣,不敢擔當,做下這一生最為後悔愧疚之事。但這十七年來,我日也想,夜也想,已經想得很明白了。在這世上,能令我付出一生甚至性命的,永遠隻有一個她。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隻有一個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再無彩雲。”

劍光閃處,珠影仿佛被橫空劈斷,唯聽卡嚓一聲輕響,突然有涼風灌入殿內,令人神魂一清。阿萱一驚,抬頭看時,卻見孟晫早失去了蹤影,唯有窗扉洞開,被利劍劈開了半邊,但見外麵樹枝映著月影,輕輕晃動。

花蕊夫人跌坐床前,目光投向窗外,半晌,方才喃喃道:“天下彩雲,並不都在巫山啊……為什麼你和我,都是一樣的傻……”

阿萱踏著清風月影,蛇伏雁行。

然而心中那種惆悵之情,卻仿佛這月影一般,始終揮之不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是要怎樣的刻骨銘心,才會有這樣久長的等待?你為誰刻骨銘心?刹那間,一種熟悉的劇烈疼痛,自經脈間衝激過來!那種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得她幾乎要停下自己的腳步。

薤上露,落難回。露冷薤枯轉瞬間,平生雖憾時已微。

沉朱說過的話,卻在這一刹那跳入心中:刻骨銘心,何物可以刻骨,何物可以銘心?劈開心和骨,情又在哪裏呢?

不過,終於要再見到她了。明日黃昏,摩訶池。

那以春為名、傲視群芳的奇女子。或許見到她後,會有更堅強的力量吧,能夠勇敢地走下去,無怖也無懼。

阿萱微微一笑,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廊下人影一閃,阿萱停住腳步,躲在樹叢後看時,卻是櫻桃和芙蓉匆匆過來,不時低聲互相耳語。

阿萱提力凝注,隻聽櫻桃道:“果真如此?”芙蓉歎氣道:“夫人答應了郡王爺啦,這不才叫我過去,讓明日請她過來說話麼。”阿萱心中一動,知道說的正是春十一娘之事。

櫻桃跌足道:“夫人何必自苦呢,郡王爺恨她入骨,她如何要冒這樣的大險。況且不過是要見個女人,郡王爺明知宋人欲得他而後快,偏偏……”

芙蓉又歎了口氣,道:“郡王爺他啊,有夫人為他善後,見那個人又有何難……你我都是下人,這種話也不必多說了。明日夫人會以宮眷聚會為由,封鎖整個摩訶池,說是連隻鳥兒也不準飛過去。你明日需得小心在意,要挑幾個得力的人守住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