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3 / 3)

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哭聲進了他的房間。他傾聽了一陣,忽然寫給他母親:

“媽,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母親痛苦地問。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裏更苦,”他回答。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母親流著淚大聲說。

最熱的氣候過去了。屋子裏的空氣比較好受一點。可是他的病還是照常進行,痛苦也不斷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來對付這個病。有時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連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無聲的。

一個晚上母親拿雞湯給他喝。她用湯匙喂他。他吞了兩口,忽然推開她的手,又微微地搖著頭。

“你再吃幾口罷,你一天隻吃那麼少的東西不行啊,”母親勸道。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筆,費力地寫了兩個字:“喉痛”。

母親打了一個冷噤。她那隻拿著湯匙的手也在打顫。她忍著心痛再勸道:“你忍住痛再吃兩口罷,不吃東西怎麼行!”她又把湯匙送到他的嘴邊。他顫動地張開了口,努力吞下雞湯,一次兩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緊了薄被。

“宣,”母親低聲呼喚;他含淚地看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母親咬緊牙關,再把湯匙放進他的嘴裏去。他照樣痛苦地把湯吞下去了,以後又吞了兩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湯匙的雞湯全噴了出來。他無聲地嗆咳了一陣。母親連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喚。他默默地跟痛苦戰鬥。母親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親的身上,他希望暫時忘記他那個痛苦。

忽然街上響起了鞭炮聲。雖然在這個山城裏幾年來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是他們並沒有心腸注意它。出乎他們的意外,鞭炮聲接連地響著,遠遠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發生了什麼大的喜慶事,人聲嘈雜,許多人在跑,有人大聲唱歌,有人笑著講話。

“什麼事?”他想道,母親卻說了出來。

“日本投降羅!日本投降羅!”孩子的聲音在街上叫著,年輕人的聲音響應著。

他吃了一驚。母親忘了一切地大聲問他:“宣,你聽見沒有?說是日本投降羅!”

他搖搖頭,他還不相信。可是外麵鞭炮聲響得更密了。

人們象潮湧似地走過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會這樣!”母親興奮地說。

他還是在搖頭。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合眾社電報: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蘇四國無條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聲報告。

“你聽,這還不是真的嗎?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我們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裏地高聲叫道。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她好象忘記自己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裏,床前一根板凳上放著一支蠟燭,燭光抖得厲害,燭芯偏垂在一邊,燭油從一個小缺口流下來。

他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母親,仿佛不懂母親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淚。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靜下來。他吐了一口長氣。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號外!號外!日本人投降!”報販大聲叫著跑過窗下。

母親拉著他的手,溫和地帶笑問他:“宣,你高興嗎?勝利羅!勝利羅!”

他用顫抖的手捏著筆,吃力地在紙上寫著: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親看見這些歪斜的字,她忘記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來:“宣,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勝利了,就不應該再有人死了!”

她的淚水暢快地流下來,她緊緊捏住兒子的手,不知道心裏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