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2 / 3)

“媽,我不難過。你怎麼相信起天來了!”他想說卻說不出來,他隻有竭力止了悲,搖搖頭,裝出了笑容。

“你不要怕,你不會死的,”她說。

“我並不怕,人人都要死;不過留下你一個人受苦,我心裏很難過。小宣年紀又太小,”他用力說,但是母親隻聽見一點咻聲,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可是那種掙紮的情形使她又害怕又痛苦。她望著他,一麵打斷了他的話:

“你不要講話了,你好好休息罷。”她臉上的肌肉在搐動,眼裏裝滿了淚水。

他長長地歎一聲,睜大淚眼,用求助的目光看著母親。

屋子裏異常悶熱,板壁好象隨時會燃燒起來似的。他把蓋在身上的一幅平價布床單也揭開了,從破舊汗衣的洞孔中他看見了自己那個隻有皮和骨頭的黃色胸膛。

這以後母親為他買了一個鈴子。喚人時他用鈴子代替他說話;請人做事時他求助於紙筆。這裏所謂人,其實就是母親一個,此外就難得有人到他的屋子裏來,除了醫生和郵差。但是郵差也不常來,因為小宣難得寫信,樹生的信也來得少了。樹生仍舊按月寄款來。款子已經動用了。過去一直在銀行裏存“比期”的款子也由母親陸續取了出來。還是母親開口向他要了存單以後去取的。現在為了兒子的生命,她什麼事都肯做了,隻除了先給樹生去信。給樹生的信都是他自己寫的,他不要母親代筆。他在每封信上都寫著:“我還好,我的健康逐漸在恢複,你不要為我擔心,”一類的話。給小宣的信,有時他寫,有時母親寫,他隻叫孩子不要回家(暑假中那個孩子住在同學的家裏),好好念書,溫習功課。母親的信裏話多一些,但是她也不忍講出真實的情形,並且她還暗暗地抱著一線希望。

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實的情形卻逐漸壞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內部一天一天地在腐爛,他的肺和他的咽喉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親也看得出他在用緩慢的腳步走向死亡。

但是母親的心還是不能輕易放棄。她繼續給他吃藥,給他喝鮮牛奶和雞汁,她幫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為他做著一切連老媽子也不願意做的事。可是有一天他終於吃力地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

“媽,你給我吃點毒藥,讓我快死。我不能看見你這樣受苦。我太痛苦。”

母親讀這張字條的時候,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

“我不能,我就隻有你一個兒子,”她哭著說。

他又寫:“我遲早還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齊死,我也不要活了!”母親大聲哭著說,她製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他放下筆,頭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熱增加他的痛苦。喧嘩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亂為這個城市帶走了不少的人,這條街上常常有淒慘的哭聲。他躺著,成天地躺在床上,仰著,側著,伏著。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從沒有能夠痛快地睡一刻鍾。

他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夠自由地坐起來。每次他給樹生寫信,總是懷著拚死的決心,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夠寫下四五行字。“我還好,我的身體可以支持下去,”他永遠這樣說。

“你何苦啊,我替你寫罷,”母親用了類似哀告的聲音說,也沒有用,在這件事上他不肯聽從母親的話。要是他不能親筆寫信,那麼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親忍不住吐出了這句話。

他遲疑了半天才寫出五個字的答語來:

“我願她幸福。”

母親想:“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為什麼不讓她難過一下,讓她受點良心的責備呢?”“你這傻子,”她溫和地責備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她的心軟下來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過什麼幸福?他苦了一生,為什麼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也不肯幫忙實現?他到底是她的親骨血啊。她默默地望著他那張沒有光澤的瘦臉,她的心好象被什麼東西絞著似地發痛。她想哭,她想叫。她願意地板上開一個洞讓她跌進地獄裏去;她願意天上丟下一顆炸彈把她這個小小的世界整個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