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場數十年未遇的寒冷,像一群無影無蹤而又無孔不入的惡魔,猛烈地襲擊著蜀國的京師成都,使這座本來冬無嚴寒的古城一反常態,變成了一個寒氣刺骨的大冰窖,滴水成冰,哈氣變霜。那些本來不太耐寒的成都人,怎能經得起這寒魔冷怪的侵襲,一個個被凍得縮頸藏脖,手木腳麻,躲在家中輕易不敢出門。而那些從城外逃入城內躲避魏軍的四鄉難民,露宿街頭,無計可施,啼饑號寒之聲不絕於耳,因難耐饑寒而死的老幼病弱者橫屍街旁,隨處可見。
就在成都的黎民百姓忍受著寒冷的煎熬之時,那些官宦人家與豪門大戶,也在遭受著另外一種寒冷的折磨。雖然他們有錦被、皮袍可以抵禦自然界寒冷對肌體的侵襲,但卻無法抵禦諸葛瞻兵敗綿竹這種政治上的寒流對心靈的襲擊:諸葛瞻全軍覆沒,魏軍不日就會兵臨城下,城破國亡之後,他們的性命能否保全?官爵利祿能否保留?萬貫家產能否保存?這一連串的疑問,好似一股股異常的寒流,鑽入他們的心田,使他們渾身顫抖不止,惶惶不可終日。
與之同時,蜀國的朝廷之上更是一片驚慌。當諸葛瞻戰死在沙場、慘敗於綿竹的消息傳入皇宮後,仿佛一個晴天霹靂在後主劉禪的頭頂炸響,把這個隻知享樂的昏庸皇帝嚇得手足無措,身如篩糠,慌忙召集在京的文武百官商議應急之策。
盡管大殿中擺放著十幾盆熊熊燃燒的木炭火,使殿內變得暖融融的,並無一點寒意。但是,無論是後主劉禪,還是那些前來議事的大臣,全都像是遭到了霜打的莊稼一樣,沒有一點兒精神和生氣。他們有的麵色蒼白,目光呆滯,好似寒風中的衰草,索索地抖動著;有的臉色蠟黃,神色惶恐,驚慌不安地左右張望;有的哭喪著臉,耷拉著頭,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尤其是後主劉禪,更是猶如一隻喪家之犬,臉色灰暗,麵頰神經質地痙攣著,牙巴骨磕碰得咯咯直響,渾身哆哆嗦嗦。他茫然無措地打量著那些文武大臣,抖動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社稷不幸,國人不幸,使我巴蜀遭此大難……國家社稷有傾覆之危,黎民百姓有倒懸之難……諸位愛卿皆飽學之人,有何良策可解社稷將傾之危.排百姓倒懸之難,從速奏來……”
劉禪說罷,那些文武大臣互相觀望著,一個個裝聾作啞,像是廟宇裏的兩排泥胎,緘口不語。大殿內鴉雀無聲.一片肅靜,隻有那十幾盆烈焰騰騰的木炭火,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顯得特別清晰、特別響亮。
劉禪見此情形.不由得大為悲傷.一種亡國之感塞滿心胸,往日的那種皇帝的威嚴悄然退去了”昔日的那種萬乘之尊的威風也不翼而飛了,剩下的隻是一種喪家之犬的可憐相。他就像一個叫花子在乞求人施舍似的,涕淚交流地說:“諸位愛卿皆朕股肱之臣,數十年來,朕待諸位不薄。而今朕遭此厄運,難道諸位愛卿忍心袖手旁觀,坐視不救?望諸位愛卿看在君臣之情分上,奉出應急之策。”說罷,掩麵哽咽抽泣。
劉禪正抽噎著,秘書令郤正出班奏道:“陛下莫要悲傷,臣有一策,可保陛下安然無恙。”
劉禪聞聽此言,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木頭,心中陡然升起了許多希望。他連忙用袍袖擦去滿臉的涕淚,急不可待地問:“令先有何妙策,可保朕安然無恙?”
郤正鄭重地說:“陛下,衛將軍慘敗於綿竹,成都已經無險可守。據臣預測,魏軍兩三日內就會兵臨城下,威逼京師。而京城隻有五千兵馬,難以抵禦魏軍之鋒芒。以臣之見,陛下宜在魏軍抵達之前,移駕出京,暫避其鋒;然後號令全國,群起抗擊魏軍,徐圖光複大計。國有其主則不亂,隻要陛下安然無恙,我國之兵民皆會一呼百應,奮起抗敵。魏軍遠道而來,糧草不繼,將士思歸,必難持久……”
“令先言之有理!”劉禪還沒等郤正把話說完,就急切地問,“以令先之見,朕應駕幸何處為宜?”
邰正認真地答道:“我國與吳國本為盟國,又有姻親之好,且近年來互不冒犯,和睦相處。陛下若暫往吳國避難,吳國斷無不接納之理。”
“秘書令之言欠妥!”邰正的話音剛落,光祿大夫譙周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陛下不可投奔吳國。”
“呃——”劉禪一愣,把目光轉向了譙周,疑惑地問:“允南何出此言?”
“陛下,恕臣直言。”譙周一本正經地說,“臣以為,我國與吳國雖名為盟國,但因荊州之爭,已經變得貌合而神離;我國與吳國雖曾聯姻,但從先帝伐吳之後,姻親之好早已斷絕;我國與吳國近年來雖互不冒犯,但吳國吞並我國之心仍未泯滅,並時露端倪。有此三者,陛下豈可輕易投奔吳國?再者,自古以來,無有寄托於他國而仍為天子者,陛下若投奔吳國,吳人必然會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迫使陛下向其稱臣;如若不然,就會加害陛下。陛下豈可自投羅網?以臣觀之,魏國占據中原,地大民眾,兵多將廣;而吳國不過是偏處一隅,地狹民稀,兵微將寡;魏吳相比,魏強吳弱,魏能吞吳,而吳不能並魏。陛下與其被迫向弱小之國稱臣,何如向強大之國稱臣?與其受再辱之恥,何如一辱?請陛下明鑒!”
劉禪聽了譙周的這番高談闊論,心中為之所動。他猶豫了片刻,心神不定地說:“允南之言頗有道理。如此看來,朕斷不可寄身於吳國之籬下,以免遭其迫害!”
“陛下既然不肯屈尊投吳,以臣之見,不如暫且離開成都,駕幸南中①。”郤正見劉禪聽信了譙周之言,隻好再次奏道,“南中七郡,崇山峻嶺,陡峭險絕,道路阻塞,易守難攻,魏軍縱然有十萬大軍,也無法進占南中之地。南中百姓,深蒙陛下厚恩,久欲圖報。陛下若移駕南中,不僅無寄人籬下之禍,而且可以號令全國,盡快光複社稷。請陛下聖裁!”
“移駕南中……”劉禪不知所措地自語著,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群臣,“令先之策可納否?”
“陛下,秘書令之策不可納!”譙周再次出班反駁起郤正,“臣以為,陛下若移駕南中,有六不可:其一,陛下如要移駕南中,則應早做準備。目下,魏軍已近在咫尺,成都朝難保夕,破敗已經不可避免。值此大難臨頭之際,民心離散,軍心浮動,隻怕陛下移駕途中,護駕之兵潰散而逃,將陛下困在荒山野嶺之中,使陛下顛沛流離於窮山惡水之間。其二,此去南中,路途遙遠,道路艱險,諸多路段,難通車馬,隻能徒步而行。以陛下萬金之軀,且春秋已高,何以能經其磨難?隻怕尚未行至南中,陛下之聖體已無法支持。其三,南中七郡乃偏遠夷蠻之地,往日朝廷尚未向其征收賦稅之時,七郡夷蠻猶數次反叛。後諸葛丞相親率大軍南征,以武力相
① 南中:地區名,相當今四川大渡河以南和雲南、貴州兩省。三國時蜀國以巴蜀為根據地,其地在巴蜀之南,故名。逼,七郡夷蠻走投無路才被迫歸順①。此後數十年,朝廷不斷向其征收賦稅,用以養兵,因而造成了怨恨,伏下了隱患。如今,陛下因途窮所迫,欲去避難,隻怕那七郡夷蠻對舊仇新怨耿耿於懷,再次聚眾反叛。其四,魏國此次傾全軍之兵涉險遠來,並非僅為奪取巴蜀之地,而是意欲吞並我國,豈能因取了成都便就此罷休?定會乘勝進軍南中七郡!陛下移駕南中,車馬隨從眾多,行動遲緩;而魏軍精兵鐵騎,疾猛如風。隻怕陛下尚未及南中之前,就會被魏軍追上。其五,魏軍即使追趕不上陛下,使陛下得以進入南中。然南中七郡對外要抵禦魏軍,對內要供奉陛下、後妃及眾多隨從之用,耗費甚多。隻怕那七郡夷蠻難堪重負,起而反叛。到那時,陛下將處於內外夾攻之下,無有寧日。其六,陛下若離開巴蜀而移駕南中,巴蜀之百姓豈肯背井離鄉隨陛下而去?他們必然要背叛陛下,歸順魏國。陛下失去了巴蜀之民眾,還何談光複社稷……”
譙周的一席話,使劉禪又斷絕了去南中的念頭。他無所適從地瞧瞧郤正,又瞅瞅譙周,帶著濃重的哭腔,悲哀地說:“吳國不可投,南中又不能去,難道朕就隻能在此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不成?”
郤正連上兩策,均未被劉禪采納,知道再說別的也無用,隻好低頭不語。譙周臉上微露得意之色,正欲再次上言,忽見北地王劉諶跪伏在禦案前,痛切地說:“父皇,兒臣以為,當今之計,我君臣兵民隻有同仇敵愾,固守京師,才能轉危為安,既可保全國家社稷,又可使父皇免遭顛沛流離之苦。”
“固守京師?談何容易!”譙周連連搖頭,冷漠地說,“守城之兵現在何處?”
劉諶瞥了譙周一眼,堅定地說:
① 據《三國誌》載:章武三年(223),益州郡(治所在今雲南晉寧東)豪帥雍間叛蜀,使孟獲煽動南中諸夷一同反叛。□舸(治所在今貴州凱裏西北)太守朱褒、越□(治所在今四川西昌)夷帥高定皆響應之。當時,劉備新亡,諸葛亮采用撫而不討的策略,欲使民安食足而後定之。建興三年(225),諸葛亮率軍兵分三路征討南中。他親率一軍由水路入越□,斬高定;遣馬忠率軍伐□□,李恢率軍向益州郡。諸路軍擊平諸縣,複與諸葛亮會合。這時雍間已死,孟獲收其餘眾拒諸葛亮。五月,諸葛亮率軍渡過瀘水(今金沙江),攻擊孟獲,並生擒之。諸葛亮用馬謖“攻心為上”之計,釋放了孟獲,使其再戰,數擒數縱,終使孟獲心悅誠服,稱南人不複反。《三國演義》第八十七回至九十一回“演義”了此事。“父皇,思遠雖全軍覆沒,但成都尚有五千精兵與十萬百姓。隻要父皇下詔,一日之內就可以聚集起三四萬民眾共守京師。成都城池高厚堅固,城中存有數十萬斛糧食,隻要我兵民齊心協力,定可守住京師。魏軍遠道而來,長途跋涉,連續作戰,兵馬疲憊,糧草奇缺,難以持久!以兒臣之見,隻要我兵民能堅守上半個月,魏軍定會因寒饑交加而自行潰敗……”
劉諶的話剛說完,郤正就接上說:“陛下,北地王之言甚是有理!陛下既不肯出京暫避,就隻好君臣兵民共守成都!”
“陛下切不可萌生據城一戰之念!”譙周再次出班奏道,“魏軍自兵出摩天嶺以來,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連下江油、涪城和綿竹三城。現魏軍士氣正高,鬥誌正旺,猶如出峽之洪峰,勢不可當。成都雖有五千兵馬,但均為久守京師驕惰之兵,不堪重用;成都雖有十萬百姓,但均為不諳戰事烏合之眾,不能作戰。以這些驕惰之兵與烏合之眾守城,一經接戰必然土崩瓦解。待到城破之後,陛下將何以為計?隻怕魏兵之刀槍無情,陛下亦難免……”
“光祿大夫之言甚是荒謬!”劉諶被譙周三番五次的泄氣之語惹惱了,狠狠地瞪著譙周,義正辭嚴地說,“氣可鼓而不可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我等本應相互激勵,團結一致,共抗強敵,同保社稷。光祿大夫為何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長敵人之威風,滅我兵民之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