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片子的賠賺,以邵氏公司的實力,還不至於不能承擔。但擔負著轉型重任的影片,成與敗都關係著整個公司的士氣,邵逸夫不能不顧慮重重。尤其令邵逸夫提心吊膽的是,張徹在這部影片中,竟然打算起用王羽。他實在不敢肯定,觀眾對一個並不英俊的男性麵孔,會不會接受認可,更不能預測演出經驗不多的王羽,會在影片中有什麼樣的表現。
王羽原名王正權,1944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無錫,畢業於上海體育學院,17歲時由滬赴港。王羽自幼喜愛武術,是空手道好手,同時對遊泳、騎馬、賽車等運動,不僅有濃厚興趣,且頗為專精,這些為他日後成為武俠明星奠定了深厚基礎。
王羽最初與邵氏公司合作,是1964年邵氏拍《虎俠殲仇》之時。當時邵氏公司公開征選男主角,王羽以其高大威猛、身手敏捷當選片中“雷虎”一角。他在武師指導下,悉心苦練武藝,在該片的表現倒也不俗。之後又在1965年的《江湖奇俠》中擔任角色,他身手矯健,危險動作也不需替身,故在該片演出中頗受好評。
不過,邵氏一向以女星來帶動票房,小生也多是英俊瀟灑類型,邵逸夫對王羽出任主角,並無信心。即使是武俠片,他也有著女星當家的意識。例如胡金銓導演的《大醉俠》,也是由鄭佩佩擔任主角。鄭佩佩具有青春天真的女孩氣質,演技優秀,被認為是最有前途的新秀。《大醉俠》一片,讓人們初識了女俠的魅力,此後又用鄭佩佩拍了多部武俠片。鄭佩佩在芭蕾舞和中國古典舞蹈領域造詣很深,因此在武俠片的表演中,身手敏捷,姿勢優美,曾被報界評為“武俠影後”。直到1971年,鄭佩佩結婚生子,遠赴美國,才宣布息影,令眾多影迷很是遺憾。
因為有鄭佩佩在前,邵逸夫越發迷信女星。但張徹對此卻有另外的認識。他認為正因為王羽並非英俊小生,所以能使得他擺脫脂粉味,也擺脫邵氏一貫的陰柔路子。加之其身材高大,正能表達他所期望的陽剛味。
雖然忐忑,邵逸夫最終還是同意了張徹的意見。他也相信,張徹無論是對劇本,還是演員的選擇,都頗有眼光。
關於劇本,他們一直決定就用張徹自己為編劇的《獨臂刀》。
《獨臂刀》的編劇為張徹和倪匡,講述大俠齊如豐的故事。齊如豐的仆人方誠為救齊如豐而身亡,留下一子方剛,被齊如豐收留,並傳授其武藝,欲立其為掌門。齊如豐的女兒齊佩愛慕方剛,不成,於是聯合師兄與方剛比武,偷施暗算,方剛右臂被砍,負傷逃走。逃難途中遇少女小蠻,獲救,並依小蠻家傳武功秘籍練成左手神刀。後來,齊如豐遭仇家報複,弟子被殺,女兒被囚,危難之際,方剛不計前嫌,與小蠻聯手救出齊佩和師父,替師父殺死仇人,然後與小蠻攜手遠走天涯。
前期工作完成,開機拍片。由於《大醉俠》的票房失敗,邵逸夫在整個拍攝過程中心裏一直沒底,常常向張徹施壓,表示公司不是要虛名,要的是票房。
《獨臂刀》上映之後,很快就以事實證明了邵逸夫擔心的多餘。此片上映第一周,票房就突破了一百萬元,張徹也因此獲得了“百萬導演”的美譽。這一下,邵逸夫對張徹信服了。《獨臂刀》的異軍突起,為邵氏公司賺足票房,更重要的是,為公司打開了一條新的戲路,還捧紅了王羽這個武俠小生。從王羽之後,邵氏武打演員的地位迅速提高。王羽最初月薪隻有200元,1966年小有名氣,月薪漲到每月800元,拍片有1200元片酬。《獨臂刀》上映之後,他的待遇得到大幅度提高,每月平均能拿到6000元。這是過去隻有邵氏當家花旦才能享受的待遇。可以說,邵氏男性翻身,自王羽而始。
《大醉俠》和《獨臂刀》,開創了香港武俠片的新紀元,被影評人評價為武俠經典中的“雙璧”。而胡金銓與張徹,也被尊為華語武俠片開山立派的絕代雙驕,共享大師之譽。
關於這兩部影片的高低優劣,李翰祥有一段話可謂客觀:“我看過《大醉俠》,也看過《獨臂刀》,以製作來講,《大醉俠》是勝過《獨臂刀》的,但以故事的完整、情節的感人來說,那《大醉俠》可就望塵莫及了。盡管張徹導演在以後也拍過無數的動作片,但以整出戲的完整性來說,我還是比較喜歡《獨臂刀》的。”
李翰祥是胡金銓的師父,同時與張徹有些不合。所以李翰祥這段評價,是非常客觀的,可見《大醉俠》與《獨臂刀》的藝術成就。
隨著《獨臂刀》的走俏,張徹事業上的春天也終於到來。他一鼓作氣,乘勝出擊,從1967年到1974年,七年間為邵氏拍出了一連串的賣座電影,如《十三太保》、《大決鬥》、《馬永貞》、《少林五祖》等,堪稱經典的武俠片。
張徹的意義,還在於他改變了香港影壇長期以來陰盛陽衰的局麵,為邵氏也為影壇,推出了一批武打明星。王羽之外,還有薑大衛、羅烈、狄龍、傅聲、李修賢等。另外張徹在武俠片領域,培養了一大批出色的工作人員,如吳宇森、劉家良、鮑學禮等。
最高興的自然是邵逸夫。張徹的存在,等於為公司拓展了一條新路,在黃梅調國語片徹底沒落之前,邵氏成功地轉向了武俠。因此邵逸夫對張徹非常倚重,他這一時期在邵氏的地位,甚至超過了當初的李翰祥。
由於《獨臂刀》上座率好,久盛不衰,邵逸夫分析,可能是主角的“獨臂”,作為一個形象符號,引起了觀眾的興趣。於是指示張徹,如法炮製,繼續“殘障武功”。1969年和1971年,張徹又拍攝了《獨臂刀王》、《新獨臂刀》,與《獨臂刀》故事雖無關聯,但均是表現殘障功夫的戲。
張徹提倡陽剛。甚至不僅僅是陽剛,更在影片中張揚殘酷與慘烈。他故事裏的主人公,到最後往往都是死去,而且一個比一個死得殘酷。
比如《十三太保》裏,由薑大衛飾演的男主人公最後就被五馬分屍而死。設計了這樣的死法還不算,張徹還在新界搭了一個300英尺高的台子,俯拍五馬分屍的場景,以求表現得更為真切和刺激。恰逢附近村子裏剛死了幾個人,村民們認為是煞氣太重所致,聚集了一百多人,拿著鋤頭鐵鍬要趕走張徹等一幹人。這邊正在拍武俠戲,盡是道具刀槍,演職人員也有幾百人,持道具與之對抗。這一次,險些鬧出人命。
邵逸夫聞此,雖然對張徹不予追究,卻也對影片中過多的血腥暴力場麵感覺不妥。尤其是當時邵氏公司的影片發行,除了香港,主要在南洋地區,場麵過於血腥,往往是香港猶可,但到了新加坡等地審查就會不過關,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煩。邵逸夫於是提醒張徹,鏡頭可以處理得不那麼血腥。他對張徹說:插他一刀,接著拔出來,不死不行嗎?為什麼還要讓他把刀子掛在肚皮上?
但張徹大約是認為非此不能表現武俠片的精神,他非但沒有聽邵逸夫的話,反而變本加厲。在下一部影片中,不僅把“刀子掛在肚皮上”,甚至把男主人公的腸子都挖出來,簡直慘不忍睹。
在影片《馬永貞》當中,張徹更是把暴力宣揚到極致,畫麵的血腥令人發指。在影片中,張徹讓陳觀泰光著身子,和拿著小斧頭的歹徒對砍,血液四濺。道具血漿是從日本進口的,可濃可淡,使用起來極為逼真。主要原料為蜜糖,劇情需要口中流血時,就把道具血漿裝進一個套子,含進嘴裏,需要時咬破套子,血就順著嘴角淌出。原料可食,不慎咽下亦無妨。
發展到後來,張徹一定要把反麵人物使用的武器,都製成鐵鉤。這樣打鬥過程中,就很容易合理表現把腸子挖出來的場麵。
當時,在新加坡負責邵氏影片發行的是蔡丹。張徹的影片風格,弄得蔡丹很是被動,送審時不得不向“電檢處”說許多好話,或者必須把影片剪幾刀。新馬泰是邵氏一個重要市場,那裏的市場要求都不能左右張徹。那邊的發行公司要求張徹不要那麼血腥,但張徹依然一意孤行,繼續他開膛破肚的場麵。
可見,張徹在事業上的成就,以及被老板的器重,使得他的脾氣漸漸大起來。張徹早年跟徐增宏做過副導演,而徐增宏因為出道早,年紀輕,未免氣盛,原就是一個喜歡罵人的導演。張徹跟他學藝,加上自身脾氣大,在片場也是稍不順心,則大聲罵人,罵得還特別凶。一次在拍攝現場,他竟然把一位三十多歲的副導演罵得當場哭了起來。還有一次他們在日本拍片,午馬給張徹做副導演,片場的日本人見張徹對午馬呼來喝去,大聲吼叫,對午馬說:“副導演先生,原來你不姓午,是姓牛名馬啊。”弄得被譏為“牛馬”的副導演哭笑不得。
張徹的影片個個賣座,張徹逐漸成了頭牌大導演。他單獨執導片子,其速度已經不能滿足市場需求。於是就與鮑學禮等人聯合導演。雖號稱“聯合”,他已無須在拍攝現場出現,隻在試片室看粗剪的毛片即可。這就是香港導演“監製製度”的雛形,後來的大導演徐克、王晶等人,亦是走這條路。
張徹在邵氏的地位越來越高,毛病也越來越明顯,比如遲到,濫用武師等等。邵逸夫對他一向比較寬容,從不予追究,這更助長了張徹的脾氣。不過,說也奇怪,許多事情,隻有張徹出麵,才能擺得平。大約職員們亦是認可張徹的才能。
比如當時有工作人員偷偷在片場賭馬,被總經理淩思聰發現,下令開除那些參與賭博的人,導致燈光師傅們集體罷工。老板邵逸夫當然不希望工人罷工,卻又不能不支持淩思聰的工作,任由工人們賭博。為難之際,張徹站出來打包票,說這事兒包在他身上。他去找電工們談判,說:“如果你們不罷工,我就保證沒有人會被開除。”
結果,雙方都賣了張徹這個麵子。燈光師不再罷工,淩思聰也不執意要開除工人。此事圓滿收場,皆大歡喜。
張徹在邵氏幹了七年。1974年,他在香港感到了製作上的限製,於是向邵逸夫提出辭職,準備到台灣去發展。
邵逸夫自知不能挽留,索性爽快地答應了他,並旗幟鮮明地告訴他:“要出去,我支持,錢由我出。”二人最後達成協議,張徹帶一隊人馬去台灣組織公司,資金由邵氏公司出,張徹自負盈虧,邵氏公司參與分紅。
邵逸夫如此開通豁達,誠是緣自他成長中的成熟,也是因為胡金銓的離開,給他留下的慘痛教訓。
胡金銓的《大醉俠》堪稱武俠新紀元的經典之作,但票房卻很不理想。雖然從藝術水準來看,《大醉俠》並不遜於《獨臂刀》,完全能夠顯示胡金銓是個非常有才華的編導,至於票房慘淡,隻能歸於觀眾口味的難以捉摸,但對於以票房為評判標準的電影公司而言,那就算不得一部成功之作。因此胡金銓一直憋著一口氣想將功補過,費盡心思,又寫了一個劇本,躊躇滿誌地拿給邵逸夫看。
不料邵逸夫隻隨便翻了一下,看到這個劇本隻有36場戲,輕蔑地說無法拍出一部叫座的電影。然後往桌上一摔,讓胡金銓拿去重寫。
邵逸夫沒有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小動作,摔走了一個極有前途的大導演。邵逸夫這一舉動令胡金銓很是心寒,他這隻是個故事本,還沒有細分鏡頭。況且,胡金銓對美國牛仔片的做法一直極為欣賞,鏡頭可以達到上千個之多。他認為雖然隻有36場戲,但鏡頭卻可以多加。
邵逸夫是懂電影的,所以邵逸夫此舉,胡金銓不認為是外行舉動,而是認為故意怠慢他。加之他是李翰祥的徒弟,在許多看法上未免與李翰祥相同,認為邵氏待人太薄,不宜久留,於是胡金銓走了一條與他師父完全相同的路:在“國泰”的支持下,投奔“國泰”設在台灣的“聯邦公司”。
再說這個不被邵逸夫看好的本子。這個劇本被胡金銓帶到台灣,拍成了一部大破票房紀錄的影片:《龍門客棧》。此片1967年在台灣公映,拷貝賣了個滿堂紅,邵逸夫連歎自己“走眼”。
當時胡金銓和邵氏的合同尚未到期,邵逸夫便一紙訴狀,將胡金銓告上法庭。最後的解決方法是胡金銓忍氣吞聲,將《龍門客棧》的香港發行權一次性賣給邵氏,邵氏公司隻為此支付了區區16萬元。而邵氏公司憑借此“發行權”,第一輪公映就獲得票房200多萬元,第二輪又收100多萬元,破了邵氏曆史上最賣座影片的紀錄。
不過,令邵逸夫沮喪的是,他就這樣輕易地放走了胡金銓,放走了邵氏的搖錢樹。
因為有前車之鑒,邵逸夫自知留不住張徹,就爽快答應他離開,並主動出資。這樣就避免了他投入別人懷抱。
張徹到底是個文人,他的才華都在拍電影、寫文章上,卻缺乏管理才能。他拿著邵逸夫的錢到了台灣,生活和工作都不理想,很快就把錢賠了進去,不僅沒有收回投資,還欠了一身的債。於是1977年,走投無路的張徹又重返邵氏。
張徹再回邵氏之後,按照他們之間的合同,他要給邵氏公司拍25部電影抵債。張徹果然是條漢子,不抵賴不推諉,硬是咬牙拍完了25部影片,直到1982年底,才還清了邵氏的債。這時他重去台灣,再立“長弓影片公司”,但這時電影業已經日漸凋敝,勢成明日黃花,他此去台灣,已無發展空間。
張徹在邵氏屢建奇功,為邵氏公司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影評界一致認為,邵氏公司先是以黃梅調俘獲了女性觀眾的芳心,繼而以新武俠片建立了一個以男性為主體的消費群。這基本上可以被稱為“李翰祥時代”和“張徹、胡金銓時代”。以張徹為代表創作的新武俠片,充滿陽剛,鼓蕩著令人血脈賁張的豪情壯舉,凸顯著男人氣十足的悲壯和剛烈,正是這種男人氣,吸引著眾多男性觀眾。經他手拍攝的武俠片,片片賣座,創下了優異的票房成績。
同時,他還為邵氏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武打演員。最早是王羽,王羽離開後,張徹又培養出第二代明星薑大衛和狄龍,之後是陳觀泰、傅聲等人,等於給邵氏留下了一大筆無形資產。
應該說,張徹對邵逸夫是敬重而佩服的。他幾次對人講過一件小事:當年,李翰祥一部《梁祝》,將黃梅調國語片推向高潮。事後,有人問邵逸夫,既然是表現中國傳統文化,拍傳統戲劇片,為什麼不拍更有代表性的國粹京劇,而拍黃梅戲呢?邵逸夫解釋說,京劇不是自然發聲,許多人聽不懂,因而不易接受。而黃梅調是自然發聲,可做到婦孺皆知,人人喜愛。
張徹認為邵逸夫此話極有見地,且言談間舉重若輕。他認為邵逸夫是一個肯鑽研、肯用心的人,在電影領域內不是外行,不是不懂裝懂,而是確實精於此道。
由於他對邵逸夫的欽佩,使得他對邵氏公司也一直忠心耿耿。邵逸夫待這位老臣子也不薄,2002年6月,張徹逝世,後事還是由邵氏公司出麵主持的。而他生前,邵逸夫一直讓他住在影城的宿舍裏。
邵逸夫深知,如果一個人確有大才,必不會久居人下,早晚要去開創自己的事業。邵逸夫本人即是大才,所以對於導演李翰祥、張徹的離開,對於演員樂蒂、鄭佩佩的離開,邵逸夫雖然心存遺憾,但實際是非常理解的。
但是,所有人的離開,對邵氏的影響,以及對邵逸夫的震動,都沒有另一個人的離去來得強烈。
那個人就是鄒文懷。
從1959年加盟邵氏公司,到1969年,鄒文懷在邵氏整整幹了10年。十年來,鄒文懷一直是邵逸夫最為得力的助手,也是邵氏公司除邵逸夫之外最具權威的人。鄒文懷名義上是邵氏公司的製片經理,但實際上相當於一國宰相,所有的事情都要過問、經管,對外出策獻謀,對內管理內務。他與邵逸夫之間,雖是老板和雇員的關係,但一直合作默契,親密無間。在工作上是珠聯璧合的黃金搭檔,生活中也是朋友。兩個人的辦公室之間,有一個暗門相通,由此可見二人的密切程度。
就是這樣一個關鍵人物,邵逸夫的肱骨大臣,在1969年的時候,打算離開邵氏,另立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