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她隻能照常去上班,心中忐忑不安,可又無可奈何。來到辦公樓,主任見到她說:“上午你剛走,有你一個電話,我讓她打你家,你接到了嗎?”她一聽連忙跑到辦公室的電話旁,翻開了來電顯示。終於翻到了,不是老公的,是母親的。她打電話問母親,是不是家裏有什麼事。母親回答說沒有,隻是你很久沒回家,想問問你的情況。她感到眼睛有點濕潤,鼻子有點發酸,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七十多了,還在為自己操心。自從單位改製後,自己就沒有回家,也沒給家裏打個電話。唉,成天圍著競聘上崗、兒子、老公這些煩人的事轉,把老娘都忘在九霄雲外了。
打完電話,聽到三樓有人喊送開水,急忙下去提了兩瓶水送上去,是財務部,裏麵坐了一屋子人談得十分熱鬧,站在旁邊聽了一陣,才明白她們正在談論這次績效考核的事。績效考核是按業績與適應性兩個大類進行考核,一共一百分。裏麵分得很細,每一條都有打分的標準。按照標準她自己也曾偷偷地評了一下,情況很不樂觀,因為她文化低,年齡大,學東西慢,因此在自身能力和業務素質的提高上,根本拿不到分,聽她們議論這次考核評為優秀的可以增百分之十的工資,不合格的則會減百分之十的工資,最後一名則會被淘汰。她對增工資不抱奢望,能夠不減工資就謝天謝地了。
正思索時,聽到主任在四樓高聲叫道:“李秀英給老總房裏送桶水。”她一聽暗忖:“糟糕,怎麼將換水的事忘了。”急忙下樓,扛起那桶礦泉水疾步往樓上趕。
老總坐在那裏正看著什麼,她進去將空桶換下,見老總的茶杯水不多了,便將茶杯添滿,正準備端到老總桌上,就在這時她發現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名單的最後,她的心一驚茶杯放得有些重,溢出了一點茶水,溢出的水迅速的朝老總坐的方向流,更可惡的是茶水從一滴墨汁經過,又無巧不巧地滴在了老總的領帶上,刹時老總那條淺色的白點花紋上,沾上了濃濃的一滴汙跡。她一急順手拿起旁邊的一塊抹布,去擦那滴汙跡。這一擦更糟,竟使那滴汙跡變得更大。老總一見怒聲喝道:“你怎麼搞的?”她膽怯地囁嚅道:“對不起,取下來我幫你洗洗。”“這是皮爾·卡丹的名牌,一千八百八十八元一條,你能洗得了麼。”說到這裏,老總厭惡地一揮手:“你走,別呆在這裏。”
“你走,別呆在這裏。”這句話就如一記悶棍,使得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眼淚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流了下來。走出門被風一吹,頭腦清醒過來,聽到辦公室傳來關門聲,她意識到已經下班了,她可不能讓人看到自己失態的樣子,忙擦幹淚回到自己的燒水房裏。坐了一氣,再也沒心思去打掃衛生,便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裏。關上門用被子蒙上,悄悄地哭了一氣。這才起身把中午剩下的麵糊糊吃了,想想今天闖下的禍,至今心有餘悸。她真不明白,一條領帶就那麼一點點布,就要一千八百八十八元,幾乎是自己半年的工資,天啦,自己累死累活、不吃不喝就隻值一條領帶。一種莫名的悲哀從心底襲來,即便這種十分廉價而又十分辛苦的工作,自己也要失去了。她想到那個令人恐怖的末位淘汰製;那個把她列在末尾的考核成績名單;那個令人擾心而將自己置入死地的汙跡。
“你走,別呆在這裏。”腦海中翻騰著這句話,她想:自己將如何生活下去,她有滿肚的話,卻不知向誰傾訴,老公遠在千裏至今下落不明,自己根本無法與他聯係。即便聯係得上自己也不能告訴他,他在外麵打工很不容易,可不能讓他再為家裏的事操心。母親七十好幾,自己無法孝敬她老人家,又怎能讓她還來為自己的事擔驚受怕。兒子呢更不能告訴他,兒子的心思挺重,又十分懂事,一旦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可能再也不會安心讀書了,兒子不到一年就要畢業了,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自己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要讓兒子安安心心地讀完書,順順利利地畢了業。自己隻能將苦水一口咽下,打落牙齒和淚吞。她有一種將心中的鬱悶,一吐為快的衝動。於是想到好朋友曉芸,撥通了曉芸家的電話,隻要曉芸在家,她就去一趟,將心裏的話說出來,可惜沒有人接電話。等了一個小時,又撥了一次,還是沒人接,她隻好放棄。
“你走,別呆在這裏。”一個人坐在屋裏,心裏總是被這句話糾纏。她覺得自己實在是虧,工齡錢搭進去還不算,還得賠入整整一萬元,不僅把所有的存款貼光,還背了一身債。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成蝕把米,僅僅做了三個月的事,自己是那麼的努力,把全部的心身投入到工作上,仍然被趕走了被淘汰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時不入股,當時買斷工齡,有了那三萬五,至少還能對付幾年,至少可以供兒子讀完大學,至少不用為兒子去深圳的費用去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可現在一切都晚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走,別呆在這裏。”她耳朵又回響了老總的聲音。她再一次琢磨老總這句話的含義。老總讓自己走,到底是要自己離開他的房間,還是離開他的公司呢。想了一陣,她覺得後者的成分比較大。隻是自己下崗後怎麼辦,要供兒子讀書還要還債,雖說上班時工資很低,但畢竟每月還有收入,自己每天還有事做,心裏還有一個穩定的支柱。而一旦下崗了,工作失去了;微薄的收入沒有了;精神支柱倒塌了;這個家也會變得一塌糊塗了。她想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小凳子,買兩把鞋刷子,到街上參入刷皮鞋大軍的行列。她想到自己提著凳子,滿臉汙跡的跟在別人後麵,躲避城管人員的檢查,逃避市場管理人員的收費,厚著臉皮蹲在路口處、酒店前,向每一個路過的人發出哀求般的詢問:“刷鞋麼?”就像乞丐一樣伸著手“打發打發”的情景,她就感到臉紅、心跳、簡直是無臉見人。
她覺得頭好沉好沉,已經是心力交瘁。她想洗個澡清醒清醒,便燒了一壺水,倒在盆裏,脫光衣服給身上擦肥皂,然後再用水淋下,突然她發現被清水衝下的肥皂水,呈現出一種黃黃的像茶葉水一般的顏色。她想起了溢出的茶水,想起了領帶上的汙跡,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的潛意識又聽到一種聲音:“你走,別呆在這裏。”這句話仿佛是一種魔咒,她朦朦朧朧地十分順從地甚至顧不上擦幹身上的水漬,急急忙忙地打開門,連門也不關,匆匆地走了出去,把自己白白的裸體融入濃濃的夜色裏。
王老實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盡管平生第一次說了謊,但他卻感到渾身輕鬆,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