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
“好,現在才有了精神。說起來真氣人,那班東西要革命,幾乎把老子命都革掉了。別的倒不要緊,癮一發,就真正要命。幸虧我還早預備好了這包丸子,不然我老陳今晚上就要……”
癮過了,自然有了精神,老陳一麵踱著,一麵又繼續說下去。
“老範,你倒好,年紀輕,不抽大煙,又不喝酒,很可以省幾個錢好好過活。我是什麼都抽到煙槍裏去了……”老陳惋惜地說。
老範底臉上現出滿意的笑容;“我勸你趁早把大煙戒掉罷,這又不難……”
“不難?”老陳驚訝地說。“你們不抽煙的人,不懂!我一戒煙,就要生病。現在老了,倒也不想戒了。從前我象你這樣年紀時,原不想抽大煙。在那時候不抽煙倒不好了。煙既便宜,人人都抽,招待客人,也是它!你不抽,別人說你不懂得規矩,別人說你太古板,別人要拉你抽。有人敬你煙抽,你不抽,你就得罪人。……營盤裏誰又不抽!大碗的雲土由你抽,成分十足,不摻半點假。……我那時年紀輕,又壯又肥。……我當兵跟著趙爾巽趙大帥到四川,後來打進西藏去。……當時正是我年少氣盛的時候,現在想起來又算活了一世。革命!什麼都革掉了!趙大帥的兄弟趙爾豐也就被革命黨殺了頭。如今什麼都變壞了,再沒有那樣的好日子過了。……老子捉到了革命黨,要把他碎屍萬段,才消得這心頭之恨!……”老陳愈說愈氣,到了後來,真氣得說不出話來。
忽然一個黑影子晃了一下,沿著關閉的鋪門匆匆溜過去了。老陳不加思索地發出一個命令:“站住!”但是影子竟敢違抗命令,仍然急急地走著。老陳大大地吃了一驚,連忙追上去,老範也跟著他跑。前麵的人因為拿了一包很重的東西,不能跑快,終於在快要進租界的地方被追上了。老陳一把抓住那個人底肩膀。
“你幹什麼?”那人回過頭怒目說。
“你這包裏是什麼東西?”老陳問。
“舊報紙,拿去包物事用的。”
“打開給我看!”老範一麵說,一麵就搶了過來,那個人要奪回已經來不及了。老範把紙包拋在地上,打開了,抽了一張傳單出來,在街燈下讀著:“‘打倒魚肉人民的軍閥孫傳芳!’”他伸出舌頭來,又縮了進去:“好大膽,罵起聯帥來了!”他又在下麵抽出一張較大的報紙:“《工人旬刊》……‘總同盟罷工’……‘孫賊底末日到了’……‘上海工人武裝起來!’……哈,原來你就是革命黨,我們正要捉革命黨!”他撕了報紙,猛然打了被捕者兩下耳光。那個人在抵抗。
“你就是長毛,”老陳罵了一句,就加入戰團,一隻手揪著“革命黨”兼“長毛”的那個年青人底頭發,一隻手拚命地亂打。“你是革命黨,你要革老子的命。……好,老子的拳頭不準你革命!”拳頭下得更重了,那個人在這兩個警察底沉重的拳頭下,漸漸地失掉了抵抗力。他底回答隻是掙紮和叫罵,他始終沒有一點乞憐的表示。
打了一些時候,被打者底叫罵聲也減弱了,兩位警察先生似乎打夠了,現在怒氣沒有了,心裏在盤算未來的獎賞。他們確實覺得革命黨被捉,天下太平是有望了。老陳得意地拖著倒在地上被打得半死的革命黨,老範抱著那包宣傳品呼嘯而去。
幾分鍾以後街道又歸於靜寂了。隻是那幾顆半明半昧的星已完全隱去,墨色的天空中荷荷地落下了一陣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