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聽到這裏,已經打了個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複一笑,說:“隻有你說的還有個夥伴在後的這句話,倒是句實話。隻是可惜你那個老夥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來得恁快。你想,難道你這些話都是肺腑裏掏出來的真話不成?”
一席話,把個安公子嚇得閉口無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麼我的行藏他知道得這等詳細?據這樣看起來,這人不止是什麼給強盜作眼線的,莫不竟是個大盜,從京裏就跟了下來?果然如此,不但嬤嬤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來也未必中用!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裏猜度,又聽那女子說:“再講到你這塊石頭的情節,不但可笑可憐,尤其令人可惱!你道是為怕店裏閑雜人攪擾,你今日既下了這座店,占了這間房,這塊地方今日就是你的產業了。這些串店的固是討厭,從來說‘無君子不養小人’。這等人,喜歡的時節,付之行雲流水也使得;煩惱的時節,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這塊石頭何用?再要講道夜間嚴謹門戶,不怕你腰纏萬貫,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幹係,用不著客人自己費心。況且在大路上大店裏,大約也沒有這樣的笨賊來做這等的笨事。縱說有銅牆鐵壁,擋的是不來之賊;如果來了,豈是這塊小小的石頭擋得住的?如今現身說法,就拿我講,兩個指頭就輕輕兒的給你提進來了,我白日既提得了來,夜間又有什麼提不開去的?你又要這塊石頭何用?你分明是誤認了我的來意,妄動了一個疑團,不知把我認作一個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個榜樣,先打破你這疑團,再說我的來意。怎麼你益發在左遮右掩、瞻前顧後起來?尊客,你不但負了我的一片熱腸,隻怕你還要前程自誤!”
列公,大凡一個人,無論他怎樣的理直氣壯,足智多謀,隻怕道著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個疑鬼疑神的時候,遇見了這等一個神出鬼沒的角色,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字字誅心,叫那安公子怎樣的開口?隻急得他滿頭是汗,萬慮如麻,紫漲了麵皮,倒抽口涼氣,“乜”的一聲,撇了酥兒了。那女子見了,不覺嗬嗬大笑起來,說:“這更奇了。‘鍾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有話到底說呀,怎麼哭起來了呢?再說,你也是大高的個漢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淚也不該向我們女孩兒流哇!”這句話一愧,這位小爺索性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那女子道:“既這樣,讓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問,你到底得說。”
公子一想:“我原為保護這幾兩銀子,怕誤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範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說的來如親眼見的一般,就連這銀子的數目他都曉得,我還瞞些什麼來?況且看他這本領心胸,漫說取我這幾兩銀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約也不費什麼事。或者他問我果真有個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他便把他父親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個榜下知縣;才得了知縣,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壽禮、忌才貪賄,便尋了個錯縫子參了,革職拿問,下在監裏,戴罪賠修。自己怎的丟下功名,變了田產,去救父親這場大難;怎的上了路,幾個家人回去的回去,沒來的沒來,臥病的臥病,隻剩了自己一人。那華奶公此時怎的不知生死,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夫婦,怎的又不知來也不來。一五一十、從頭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滾滾的對那女子哭訴了一遍。
那女子不聽猶可,聽了這話,隻見他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邊烘兩朵紅雲,麵上現一團煞氣,口角兒一動,鼻翅兒一搧,那副熱淚就在眼眶兒裏滴溜溜的亂轉,隻是不好意思哭出來。他便搭訕著理了理兩鬢,用袖子把眼淚沾幹,向安公子道:“你原來是位公子。公子,你這些話我卻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窮途末路,舉目無依。便是你請的那褚家夫婦,我也曉得些消息,大約也絕不得來,你不必妄等。我既出來多了這件事,便在我身上還你個人財無恙,父子團圓。我眼前還有些未了的小事,須得親自走一蕩,回來你我短話長說著。此時才不過午錯時分,我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為遲,你須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兩個騾夫回來,無論他說褚家怎樣的個回話,你總等見了我的麵,再講動身。要緊!要緊!”說著,叫了店家拉過那驢兒騎上,說了聲:“公子保重,請了!”一陣電卷星飛,霎時不見蹤影。半日,公子還站在那裏呆望,悵悵如有所失。
卻說那女子搬那石頭的時節,眾人便都有些詫異,及至合公子攀談了這番話,窗外便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的竊聽。一時傳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個老經紀,他見那女子行跡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輕不知庶務,生恐弄出些什麼事來,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問個端的。
那公子正想著方才那女子的話,在那裏納悶,見店主人走進來,隻得起身讓座。那店主人說了兩句閑話,便問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個娘兒們,是一路來的麼?”公子答說:“不是。”店主人又問:“這樣,一定是向來認識,在這裏遇著了?”公子道:“我連他的姓字名誰、家鄉住處都不知道,從那裏認得起?”店主人說:“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實話說給你。客官,你要知我們開了這座店,將本圖利,也不是容易。一天開開店門,凡是落我這店的,無論腰裏有個一千八百,以至一吊兩吊,都是店家的幹係。保得無事,彼此都願意;萬一有個失閃,我店家推不上幹淨兒來。事情小,還不過費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著經官動府,聽審隨衙,也說不了。這咱們可講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個兒招些邪魔外祟來,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據我看,方才這個娘兒們太不對眼,還沾著有點子邪道。漫說客官你,就連我們開店的,隻管什麼人都經見過,直斷不透這個人來。我們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