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來,要做到“不改父之道,不變父之政”,需要新的權力擁有者將那個“我”放在一邊。將“小我”丟棄,“大我”才會現身,失去一條夾縫,擁有的就是整個天地。但是,做到這點是難的。越是難,越加可貴。

這些道理,曾子說是聽自己的老師所言。

19。19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

陽膚:曾子的學生。

士師:典獄官,猶今之法官。

孟氏任命陽膚出任法官,陽膚向曾子請教治術。曾子沒有講應該如何審訟判案,而是交待了更為根本的大道。他說由於在上位者不奉行大道,民心渙散,百姓流離,生活無著由來已久。對此應感到哀矜,進而寄以同情。生活得不到保障,就易於作奸犯科,勿因自己能審出案子的實情,察出百姓的過錯而以為有功,沾沾自喜。更勿在此基礎上,喜好動刑。

在《孔子家語·始誅》篇中,子曰:

上失其道而殺其下,非理也。不教以孝而聽其獄,是殺不辜。

不行治國大道,卻要懲處有過失的老百姓,是不合理的。不能教育民眾遵行孝道,卻審理他們違反孝道的案子,這是處罰無辜的人。讀到此,想一想季氏曾為盜賊猖獗而憂患,孔子的回答是“如果你不欲求那麼多,即使獎勵偷盜,也不會有人幹的”。講的是同一個道理。

19。20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惡:第一個惡,討厭之意;第二個惡,壞事之意。

越是身處高位,越有著聚焦而放大的效應。好事如此,壞事亦如此。商紂王是不是真的就一無是處、十惡不赦呢?子貢認為,也許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壞。但是對於一名君子來講,尤其是身處高位的人來講,應該避免居於下流,為不善之事。一旦邁進汙穢之地,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天下所有的壞事都會歸到他頭上。但是,事實雖不全如此,也未必全不如此。

19。21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本章接著上章的話題繼續講。君子的過錯,就如同日食、月食那般,高懸在空中,昭然若示。有過錯時,每個人都能見得到;改正時,則人人都敬仰。犯過並不影響一個人的品質,反倒使一個真實的人更加可信。真實就不怕缺陷,關鍵是更也,人皆仰之,仍然是坦蕩蕩的君子。

19。22衛公孫朝問於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衛公孫朝:衛國大夫。

墜:落,引申為失傳。

衛公孫朝向子貢談起一個話題,關於孔子師承何方。孔子是很多人的老師,不知這老師的老師是何方高人?子貢的回答沒有落腳於孔子師承於何人,而是奔著核心,奔著文武之道來講述。周文王、周武王已經不在了,但是文武之政卻在竹簡上寫得清清楚楚。魯國作為周公的封地,完備地守有宗周傳統。文武之道亦散在民間,散在日常倫理中。對於這一切,賢達之人可以抓住根本,不賢之人也能了解末節。總之,生活處處皆學問,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師。無處不是天地之理,無處不是文武之道,孔子無處不學習。他“入太廟,每事問”;他“信而好古,敏而好學”;他“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他問禮於老子,問官製於郯子,向師襄學琴,向萇弘學樂,還駐足觀東流之水,談論土的美德,向天地自然學習。正因為如此好學,學無常師,終成就孔子的博學多聞,集大成。

19。23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子貢賢於仲尼。”

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雲,不亦宜乎!”

叔孫武叔:魯國大夫,名州仇。

子服景伯:魯國大夫。

叔孫武叔在朝堂之上拍子貢的馬屁。希望樹立起一個標杆,就需要選擇一個參照物,於是叔孫武叔選擇以孔子為參照物,闊談“子貢賢於仲尼”。子服景伯將這話傳給了子貢。子貢作了個比喻,譬如房屋的圍牆,我子貢的隻有肩膀那麼高,別人站在牆外很容易看見我家的好東西;但我老師孔子的卻有幾仞那麼高,找不到進去的大門,就看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能找到大門而進去的人或許很少吧。正是因為找到大門的人少,看到真相的人少,那麼,叔孫武叔這樣說,不也很自然嗎?在情理之中。

關於宗廟之美,就如同在景山之上,俯瞰紫禁城,巍峨殿宇、黃瓦飛簷,連綿成片,見其整體之美,壯觀之美,渾厚之美。

關於百官之富,有人認為這裏的“官”應指房舍,其後才引申為官職之義。“百官”指各種各樣的房屋。其實,在先秦典籍中,“百官”指眾官吏,十分常見。《尚書》《左傳》《國語》《竹書紀年》《孟子》《莊子》《墨子》《荀子》等書中均有例可循。百官之富是指做官是為了求得財富嗎?但是孔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同樣是富,這裏的百官之富更是指生命的富有,履行職責的美好。有了這樣的認知,由百官至百工,就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一份差事、一份謀利的工具,而是一種生命。自己的生命可以與之交融、互參,進而得到升華,融入一個更加廣闊、久遠的時空隧道,於是就有了永恒。唯有珍貴之品,方可成就永恒之美。這份永恒,這份生命的質感,這份壯觀,就是“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了。子貢的話蘊含豐富,引人深思。

19。24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叔孫武叔的人品還真是不行。上章他隻是講一講“子貢賢於仲尼”,結果適得其反,就是衝著去看一看,到底何為“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也將引發數人走近孔子的渴求。本章,叔孫武叔幹脆就明確表態,要詆毀孔子。還是子貢站出來,說:“這樣做(詆毀夫子)沒有用,仲尼怎是可以詆毀得了的?別人的賢能如同丘陵,這樣的高度還可能逾越過去。而仲尼就像天上的日月,怎麼可能逾越呢?雖然有的人以謗毀來自絕於孔子,可是怎麼可能傷得到日月呢?充其量是自不量力。”

事實也是如此,應了那句古話“真金不怕火煉”。錯誤經不起責疑,謬論經不起辯駁,真理卻不怕失敗。如泰戈爾所言:“真理引起了反對它自己的狂風暴雨,那場風雨吹散了真正廣播的種子。”是昨夜的風雨給今日的早晨帶來了金色的光芒。或者,我們距離孔子就是那一米陽光的距離,無論如何,都隻能在陽光的沐浴下生發長養。

19。25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

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在本章,子禽也在誇讚子貢,還是選擇了以孔子為參照物。子貢認為子禽的話一言可以稱得上“智”,一言則為“不智”。“智”是“子為恭也”,做人就是應該恭儉莊敬。而“不智”則在於子禽講了“仲尼豈賢於子乎”。在子貢心中,孔子如同日月,還如同上天,隻能仰望。即便用盡世間所有的梯子接起來也不能夠登上天。其實,子貢善用比喻。正因為夫子之道至高至大,至寬厚,至深刻,實在是不可企及,才能做出這樣的比喻。

立之,則立本成物;道之,則上行下效;綏之,則遠者來附;動之,則和樂欣然。

生時,充分履行使命。人生有追求,執守不改變。麵對希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追求自我價值的現;麵對失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向往著誌同道合者同行;麵對絕望,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心中的信念從未改變。如此,安然麵對生命的種種狀態,當位而行,盡人之性,此為人之為人之至高榮耀,此為“其生也榮”。

他“論百家之遺記,考正其義,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刪《詩》述《書》,定《禮》理《樂》,製作《春秋》,讚明《易》道,垂訓後嗣,以為法式,其文德著矣。然凡所教誨,束脩已上,三千餘人”。

成湯依靠武德而統治了天下,與此相配的應該是文德。但自殷商各代君主以來,一直沒有出現這樣的人。孔子生於周代衰敗的時期,先王的典籍已經錯亂無序,於是孔子就論述各家遺留下來的記載,考辨訂正其中的義理。遵循效法堯、舜、周文王、武王等古聖王,刪訂《詩》,編述《書》,寫定《禮》,整理《樂》,寫作《春秋》,闡明《易》道,對後世垂訓示教,以此為準則。他所教誨過的學生,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如同種子散布四方,恰遇時雨,悉皆萌發,此生足榮。

夫子去世後,孔門弟子們仍在討論學習孔子的教誨。人雖去也,思想還在,代代相傳。太史公曰:

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低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正如子貢所講“如之何其可及也”,真的是不可企及。明知不可及,還要不要及之呢?這個問題極為重要。知曉不可企及,高山仰止,不是為了望而卻步,而是要懂得敬畏,明達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由仰望,而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