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而耳順:有人認為這是說聽人說話能辨明是非,未必。古人解為聲入心道,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所聞皆道也。義近。其實,更準確的意思可能是:聞聽事情之然,即知事情之所以然。正如《論語·裏仁》篇所記孔子之言“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在這樣的境界中,孔子可以由結果推知原因,可以判斷事情的發展趨向,他已清楚人們形形色色,錯誤形形色色,什麼樣的錯誤就出自什麼樣的人。仔細觀察這個人所犯的錯誤,就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樣子的人。他是什麼樣的人,就會說出什麼樣的話,既然如此,不論什麼樣的言語,都不足以令人大驚小怪了。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裏明示出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隨性自然皆為天理之當然。理智與情感、個體與集體融為一體,人在自己的矛盾中自然而然地把握、超越。最終,情感和理智都歸於自然而然。自然地表達情感,以理智中合情感,超越情感,最後複歸於情感。它隨己心,合乎俗。

2。5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

樊遲禦。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孟懿子:姓仲孫,名何忌,“懿”為諡號。魯國大夫。其父親為孟僖子,據《左傳·昭公七年》記載,孟僖子臨終前,囑咐他向孔子學禮。

魯哀公曾向孔子問政,孔子作了係列論述,《孔子家語·哀公問政》篇有詳細記載。其中孔子重點講述了“五達道”“三達德”和“九經”的內容。

五達道: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

三達德: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九經: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夫子關於為政之道講得這樣詳細、完備,綱目並舉,請問從哪裏開始做呢?”哀公提出了疑問。

孔子的回答是:

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以敬,而民貴用命。民既孝於親,又順以聽命,措諸天下,無所不可。

樹立仁愛的觀念從“親親”開始,教會百姓和睦相處;樹立敬愛的觀念從“尊賢”開始,教化百姓合敬相順。教之慈睦,百姓們珍愛親人;教之尊賢相敬,百姓就知道珍惜職責、使命。父慈子孝,合敬順命,這樣的舉措施行於天下,無所不可。

原來,大孝之道就是大教之方,為政之法盡在其中。

所以,接下來有四個章節都在談論“孝”。

孝首先貴在以禮的要求來養生送死。所以,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孔子生活的時代禮崩樂壞,大夫僭越禮製的現象比比皆是,孔子也是以此來提醒孟懿子,不要違背禮製的要求,由孝養父母,想到尊君敬長,當位而行。

2。6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孟武伯:孟懿子之子,名彘,“武”為其諡號。

父母對子女有一種天然的情感,這種情感使得父母對兒女的身體、疾病最為關切與擔憂。所以《孝經》雲: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但是,再來看子女對父母的情感,卻由天然之情到了人性的自覺,這是兩個不同的層麵。天然的情感,不學就會,但人性的自覺卻需要學習與修養。因為子女對父母盡孝需要人性的自覺,所以孔子提醒天下的兒女,想一想父母是怎樣對待自己的,自己又該如何做。

在本章,孔子將“父母唯其疾之憂”講給孟武伯聽,還有一層意義值得思考。孟武伯是魯國的大貴族,重要的執政者,百姓的“父母官”,理應反思有沒有真正關心過百姓的疾苦,就像父母關心兒女那般。

2。7子遊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子遊: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字子遊,比孔子小四十五歲。

或許有人認為既然子女對父母的情感源於人性的自覺,想到父母對自己身體、疾病的關切與擔憂,理應反哺於父母,要“養”。接著問題就來了,犬馬也能“養”,如果不敬,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孝的一個重要原則是無違於禮,敬是禮重要的情性。有著內心的誠敬,才有真正的愛心,有愛心地敬養父母才是孝。反之,如果沒有虔敬之心,那與飼養犬馬又有什麼區別呢?

2。8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本章將“孝敬”和“孝養”的內容進一步具體化。有了事情,年輕人替長輩去做;有了酒飯,讓長輩首先享用,這就是“養”了,但是不是孝呢?如果不能和顏悅色地做,那就不是孝。由於父母對子女有著最為天然的情感,最為無私的包容與擔待,所以子女對待父母往往是“肆無忌憚”,不能和顏悅色。

在《孔子家語·困誓》篇中,子路曾向孔子請教關於“孝”的困惑。

“早起晚睡,耕地除草種莊稼,手腳都磨出了老繭,來奉養父母,卻還是沒有得到‘孝’的美名,為什麼呢?”子路不解。

孔子說:“是不是因為你舉止不恭敬?言辭不柔順?表情不和悅?古人說:‘人心相通,互不欺騙。’雖然你給我衣服穿,什麼都給我準備好,但對我不恭敬,我還是不能依賴你。”

子路說:“假如竭盡全力奉養父母,沒有前麵三種過錯,為什麼還是沒有孝子的名聲呢?”

孔子說:“子路,你記住!即使你有像全國聞名的勇士那樣的力氣,你也不能把自己舉起來。這並不是力氣小,而是形勢不可能啊!不注重培養內在品質,是自身的過錯;品行好而名聲不顯著,是朋友的過錯;品行好了,名聲自然就會樹立起來。所以君子在家行為淳厚,在外結交有道德、有才能的朋友,怎麼會沒有孝的名聲呢?”

子路困惑的本質是,一個人的美名是來源於自己的行動,還是來自於別人的評價。如果一個人實際行動一般,卻自認為自己做得很好,困惑於別人對他的客觀評判不高,因為沒有得到“美名”而耿耿於懷,那就犯了做人的忌諱。人心淳厚,均為肉長,人與己與,互不欺騙。這段對話值得深思。

2。9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回:即顏回,字子淵。孔子的得意弟子,不幸早死。

本篇的主旋律就是“為政以德”。為政以德除了要求為政者自身要有德,還要求為政者會用德,具備對德行進行認識和辨別的能力,在這個基礎上知人,進而安民,形成完備的政治體係。

按下來的幾章都是在講“用德”“識德”的話題。

孔子說:“我給顏回講學一整天,他始終沒有提反對意見,就好像愚笨的人那樣。我事後考察他私下裏的言行,發現他完全能夠理解並發揮我的看法,顏回並不愚笨啊!”

學習時當麵沒有提出反對意見,有如下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完全聽明白了,對老師所講有著深刻的理解與認同;第二種情況:聽得並不十分明白,認為自己還需要進一步的思考;第三種情況:自認為聽明白了,但心中完全不認同老師的觀點,但出於諂媚或其他原因,並不當麵提出反對意見。

所以,僅憑當麵的表現很難識判一個人的心機所在,關鍵還要看他“背後”在做些什麼。顏回則是“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下課後,他還在默默思索老師講課的內容,對老師講課的內容有深刻的理解,還能夠進一步闡發。這樣看,顏回當屬第一種情況。

孔子表麵上是在評論顏回對自己講課內容的態度,實際上包含了很深刻的寓意。執政者、民眾對政令的態度同樣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真正的聽明白者、認同者會“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將政令落實到位。並且舉一反三,實施更加務實、高效、細化的操作措施。這種人非但不愚,實在是極為聰慧。

第二種情況:聽得並不十分明白,但通曉臣道者,會不打折扣地執行政令。僅知其一,不知其二,遇到具體情況很難變通,這種執行政令的方式會留下隱患。

第三種情況:自認為聽明白,但心中完全不認同者最可怕。當麵並不提出反對意見,但背後亦決不行動,政令不通是為政的大忌。

對為政者來說,尤其需要“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這樣的執政者。

2。10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本章孔子繼續談論考察人的方法,與《大戴禮記·文王官人》“考其所為,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此之謂視中也”句子相近,可以對讀。

視、觀、察:皆有“看”的意義,但程度不同。

所以:所從事事情的出發點。以,憑借,指動機、原因、因由。

所由:以前做過的事情,所從由的道路、途徑。《論語》中有不少這樣的用法,如《學而》中“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雍也》中“行不由徑”“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泰伯》中“民可使由之”等。

所安:樂於做、安心做的事情。《大學》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人有自己奮鬥的目標和方向,才可以做到定、靜、安。人安於何事,很能反映一個人的胸懷和境界。

焉廋:哪裏隱藏。焉,何、怎麼、哪裏。廋,隱藏、掩蓋。

從做事情的動機、路徑、安心之處立體地觀照一個人,這個人的真正麵目就可以看清了。

2。11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為政者要有德,還要識德,以德作為衡量人、評判人的標準。前兩章節從方法、路徑上明達識於德。這裏繼續講為政者要有哪些德,重點來認識哪些德。美德的要求寓含著為政者將要采取的行動傾向。美德的首要要求就是“溫故而知新”,善於總結和傳承,在此基礎上發展與應用,濟古維今,繼往開來。

孔子本人就是一個典型的“溫故而知新”者。子曰:“疏通知遠,書教也。”博古通今而有遠見,就是以《尚書》教化的結果。孔子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原因在於他總結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先王之道”,並把這些經驗融入自己的理論之中,形成了他個人係統、完備的思想主張。在傳承了古代優秀文化遺產的基礎上,孔子對曆史與現實中的政治問題、文化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係統的思考,從現實社會出發,以禮和仁為中心,建構起儒家的理論體係,奠定了儒家學說的理論基礎,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使命,成為一名真正的“師”者。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放在《為政》篇,意味著儒家對為政者還有一項重要的“職業形象”要求:“為人師表”。為政者不僅是權力的掌握者,更是德、行的示範者。可以為師,便可以為政、為官。

“溫故而知新”還寓意著政策要有延續性,不因為換領導而盲目地換政策,為政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2。12子曰:“君子不器。”

器:本義是器皿、器具,這裏是有能力、才能的意思。

“君子不器”,難道是說君子不需要具備一定的能力和才華嗎?若是無才如何為政?

這其中蘊含著一個很深的道理。器如“耳、目、鼻、口”,各有所用,但是不能相通,“心”才是一身之主。是以耳目來引導心誌,還是以心誌來引導耳目,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果。孔子認為:

君子以心導耳目,立義以為勇;小人以耳目導心,不遜以為勇。

以心順導耳目,憑良心做事情,就會齊莊中正。因為中正,以此來“立義、正義、行義”,以此以為勇。小人以耳目導心,聲色美味,見之欲取,心被耳目掌控,明明是不遜、驕縱、蠻橫,還自以為勇。

同樣的道理,若是將器理解為做具體事情的能力,不是說這種能力不重要,而是說在使用這種能力時要明確一個根本,即要有著向善利人、講求仁義的美德。這樣,能力才能有一個正確的導向,真正地具有意義,長久,不偏離。這個根本也可名之曰“道”。所以,古人雲“道器不二”,道以“無”的方式使器有用、中用。道以器為托身,器要追隨道,做人要以做事為依托,做事首要遵循做人應有的美德。此乃“君子不器”,因為“不器”,方成“大器”。

在孔子生活的那個年代,類似的說法有很多。《禮記·學記》雲: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察於此四者,可以有誌於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