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此即為“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莊重、厚實根基的主線即為“主忠信”。除了“賢賢”“親仁”,還要進一步明確交友的態度。
關於“無友不如己者”,曾有學者指出,若是將此句理解為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那豈不是違背了“泛愛眾”的原則?所以“無友不如己者”,應理解為不結交不仁之人。《群書治要》引東漢徐幹《中論》:
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須己而植者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
《呂氏春秋》引曾子《製言》:
周公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吾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
劉寶楠《論語正義》曰:
由曾子及周公言觀之,則不如己者即不仁之人,夫子不欲深斥,故言不如己而已。
顯然,孔子的本意是遠離缺乏仁德的人。
再就是麵對過錯的態度。君子和小人的差別不在於是否有過錯,而在於如何麵對過錯。君子的態度是勇於麵對,並不畏懼,即“過,則勿憚改”。
1。9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慎終追遠:終,人之剛死。慎終,慎重地辦理喪事。追遠,追念去世的祖先,指祭祀祖先。按照禮的要求安葬和祭祀去世的父母等先人。
上章言君子的嚴威源於敦重,敦重源於厚實。內在的厚實一定和人的天然本性相關。引導民德歸於厚,民心歸於樸,自然和那些最必要、最重要而又最簡單之事相關。那是什麼?
台灣作家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說過這樣的話:“墾地播種,總是‘花未發而草先萌,禾未綠而草先青’。”為何?原來,草籽在耕種前早已種下,所以民德歸厚,歸於心念的純厚,取其實,不取其華;取其厚,不取其薄,複歸其生活的光澤。孝是醇化社會風俗基本的、重要的手段,它關乎人的本性,關乎社會產生與發展的本源。
慎終追遠,使得一個人懂得勿忘先祖,勿忘本初,在心中尊祖敬先,自然在生活中尊君敬長。所以,中國的先民就形成一套完善的喪禮及祭祀製度:以郊社之禮來仁愛感念天地;以禘嚐之禮來仁愛感念祖先;以饋奠之禮來仁愛感念死喪者。若是對無知無覺的死喪之人都表現出充分的念想,那麼對生者,理應有更多的珍愛。
1。10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溫、良、恭、儉、讓:溫和、良善、恭敬、儉樸、禮讓。
一名內心敦重、仁德厚實的尊者,自然英華發外,充滿著魅力。孔子認為“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既然以仁道行於天下為最高追求,那自然每到一處就要關注這個地方的民風,關心此處的政事。子禽對此不解,向子貢問道:“老師到了一個國家,一定得知這個國家的政事。這是他打聽得來的,還是人家主動告訴他的呢?”
在子貢看來,無論是孔子主動打聽,還是別人前來相告施政的情況,都不是行仁於天下的關鍵。如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無論是我等待你前來,還是我主動前往,隻要是誌同道合,以成其事,本質都是一樣的。所以,子貢認為這就是孔子與他人不同的地方。他的魅力在於“溫、良、恭、儉、讓”,這使得他有能力主動地感知到民風民情。也有些情況,別人樂意主動相告。
本章也反映了孔子從教化角度了解民情,又以民情推斷政治教化的認知方式。在《孔子家語·問玉》篇中,孔子曰: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由此可見,此六教成就了君子的美德。孔子有魅力,而魅力是有源泉的:“溫”的美德源於詩教;“良”的美德源於樂教;“恭”“儉”“讓”的美德源於禮教。
1。11子曰:“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君子要履行職責,自然要“述人之事”“繼人之誌”。生命本就是一個又一個當下的連續,有傳承,才會生生不息。
傳承總要有個載體,於是子承父道就成了天經地義。但是,莫將子承父道理解為,父親教書,子女就一定要教書;父親為醫生,子女就一定要為人把脈。如此就有幾分偏頗與狹隘。父之道,就是父教其子,必循正道。誌,即為心之所至。父親在世的時候,做事情有著參照的方向,這時重要的是胸懷誌向;但父親不在了,事業還要傳承,這時的關鍵就在於胸中的誌向能不能變成現實,能不能有獨立的擔當。所以,“父沒,觀其行”,在將誌向變為行動的過程中,原本對於父之道的信念和依賴可能會動搖,會迷失,是否可以堅定執著,就是對孝子的考驗了。若是可以長期堅守,戰勝困難,百折不撓,那就是孝了。
1。12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上章言事業的傳承。生生不息是信念,也是現實。它以“和”為至高目標,有著通達的康莊大道。《中庸》雲: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若說“中”是天下的根本,“和”就是目標、宗旨。這個目標的具體化就是“天地各得其位,萬物欣欣向榮”。將“中”進一步具體化,其載體就是“禮”。所以,有禮,是一切行為的標準。有禮,即有理,有道。禮以實現“和”,實現“天地各就其位,萬物欣欣向榮”為至高目標。事實上,按照禮的要求去做,每一步都是美的,手段本身就變成了目標,過程自然就演化成結果,自然就會“天地各就其位,萬物欣欣向榮”。所謂先王之道,奉行的就是這樣的原則,大事小事都以此為參照,實在是美。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至善的目的,亦不可僅是為了實現目的而實現目的。比如,《孔子家語·相魯》篇有這樣的記載:魯定公與齊景公在夾穀會盟,孔子擔當為定公相禮的任務。這次兩國會盟,麵對強橫的齊國,孔子既智且勇,不卑不亢,堅持以禮製行事,維護了魯國的尊嚴和國家利益,迫使齊景公返還長期侵占的魯國土地,亦成就了孔子政治生涯的頂峰。
所以“以和為貴”不意味著“知和而和”,不是放棄一切原則,一味地追求和諧,而是“以禮節之”,要符合禮的要求。禮的要求就是中道的精神,不偏不倚。比如,當我們維護國家主權時,就要據理力爭,無有絲毫退讓,這才是禮,是真正的理。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有位西方人,當他讀了柏拉圖論靈魂不朽的著作以後,就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從今生前往那個他相信更好的來世。按理說,追求高尚的靈魂不朽並無錯,但是為了追求高尚的靈魂不朽而選用了自殺的方式,就是“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實在是不可行。
再如,現在許多“慈善機構”策劃“放生”活動,專門將自在的魚兒抓起來,再以“慈善”的名義來組織“放生”,以此為慈悲,也有幾分“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的味道。看來這“禮之用,和為貴”,並非“知和而和”,而要“以禮節之”,有所不行,有所不為,看清本質,自然本立而道生。否則,本末倒置,南轅北轍,離道就遠了。
1。13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複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因,憑借、依靠;親,通“新”。這裏談論的是如何繼承的問題,或說是繼承與創新的關係問題。這裏所說的是行為的一個重要準則,就像孔子所說夏、商、周三代之禮的關係:“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雖然後代“因”了前代,但實際上是有所“損益”的,這就是“因不失其親”。孔子認為,這種對待問題的態度是可以取法的。
上章言為了實現“和”,需要“以禮節之”。如何“節之”?信不可脫開義,恭不可遠離禮,萬事都不可偏其根本。
禮的主旋律即為“中”,禮是“中”的載體。信須視義而行,不能任何事情都信誓旦旦,否則就難以兌現;恭敬也不可過頭,過頭就會變成虛偽、獻媚,反而遭受恥辱。還有一點十分重要,就是因循過去但不可拘泥於過去,這樣的做法才是可以學習、效法的。
1。14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君子身心安放大道,便不會在末節上糾葛。君子並不追求和貪圖物質享受;他好學善道,從實踐中學習和成長;他勤於政事,謹言慎行,以有道的人為參照標準,自我矯正,從而提高自己。這樣才是真正的好學。
1。15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真正的好學,自然會學習到生命的真知。它不以升官發財為衡量標準,貴在有道。幸運和災禍、貧與富不是衡量是否有道的標準,重要的是麵對幸運與災禍,麵對貧與富應有怎樣的態度、行動和思考。追求生命的真正意義,不要被貧富捆綁住手腳,束縛了翅膀。在貧困時不諂媚,在富足時不傲慢,這本就是清正做人的原則。有境界的君子方可實現。然孔子還是示出了一個更高層次的追求: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關於“貧而樂”,顏回是傑出的代表。孔子誇讚顏回: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簞食、瓢飲、陋巷,顏回處之泰安,不改其樂,不以貧困累心,還自有其可樂之處。這可樂之處,還樂在與夫子朝夕相處,心神相通。在周流廣闊的精神世界中神遊,有著無限的探索,自然喜悅。
關於“富而好禮”,子貢是個典型。據說,孔子師徒周遊列國的費用大多由子貢“讚助”。《樂記》雲:“德者,得也。”有德,就是使各方各得其欲,如此,方可各安本分。生活本就是平等的生命履行不同的職責,貧富亦是平等。隻有安於本分,才有自在。
這樣交流的過程就是切磋琢磨了。
1。16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本篇的首章,子曰: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孔子並不擔心別人不了解自己,因為他可以在自己的靈魂中見證良知的榮耀,坦然地麵對他人的懷疑。但是,孔子知道這樣的要求對於大眾來說太高了。每個人都是多麼地渴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退一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還要再退嗎?正是因為知道這樣的要求是高的,要做到這點是難的,所以孔子的所患所憂在於“我的‘不知人’使你‘不被知’,使你沒有成為我的誌同道合者,使你沒有‘學而時習之’”。這就是孔子的境界了。再讀他講的那些話,“弟子,入則孝,出則弟……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真的是平凡,而他的不平凡恰恰在於他胸懷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