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郎心難測(一)(1 / 2)

李衝在皇帝麵前,並不像其他漢臣那樣誠惶誠恐,反而帶著一種近乎長輩的關切。他挺直了脊背,等著元宏繼續說下去。

“從前在平城時,朕曾經有過一個師傅,每隔幾天就會來教導朕一次。”說起往事,元宏的眼中閃出一抹留戀的光華。那時所有人都在試圖教導他怎樣做一個木偶般的皇帝,隻有這個師傅,會帶著他跑過長長的永巷,讓他張開雙臂,從高高的宮牆上跳下來,感受涼風拂過麵頰時的暢快。師傅的存在,彌補了元宏少年時關於父親的那部分缺失。

李衝目光微動,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他並不打算告訴眼前的皇帝,他就是那個從未露出過真容的師傅。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像偶然相遇又分開的雲一樣,隻需記住交彙時的刹那芳華就好,不必追尋各自會飄向何方。

元宏並沒注意到他眼眸中一閃而逝的變化,仍舊娓娓地繼續說下去:“朕記得,有一次在等著師傅來時,曾經在某處看到過帶木槿花圖樣的東西,那時也沒多留意。朕想拜托李大人去一趟平城皇宮,悄悄查探一下,究竟什麼地方有這種木槿花。”

他提起筆來,在紙上寥寥勾畫了幾下,一朵半開的木槿花就躍然紙上。元宏凝神想了想,又在旁邊畫下一朵傲然盛開的木槿花,這圖樣毫無預兆地從他腦海中跳出來,似乎很早以前就埋藏在記憶深處。

李衝取過皇帝麵前的紙,掃了一眼那兩朵並排的木槿花。他是漢臣,對鮮卑氏族的祥紋圖騰並不熟悉,但他在宮中多年,也記得拓跋皇室多喜歡用白鹿、朱雀、天馬之類的瑞獸,自從太皇太後篤信佛教開始,宮中也漸漸開始使用蓮花紋、祥雲紋,可印象中從沒見過這種木槿花。

元宏又叮囑一次:“這件事情很重要,朕不放心交給別人,一旦找到任何線索,請李大人直接來告訴朕。”他一向都很懂得怎樣駕馭人心,選定了合適的人去做事,就會充分信任。李衝見他這樣說,知道元宏對這件事有多重視,便鄭重地揖了揖雙手,把那張紙湊在燭火上燒掉:“臣記下這兩幅木槿花的樣子了,皇上請放心。”

長夜寂寂,這一晚宮中所發生的幾番較量,落在外人眼裏,不過是左昭儀與高貴嬪仍舊親密無間,甚至將自己正一品昭儀所用的四帷軟轎,留給高貴嬪乘用,自己信步走回華音殿。

第二天一早,丹楊王便親自帶著人去洛陽城內的幾家藥鋪查問。在問到北歸藥莊時,那身形矮胖的老板提起,幾個月前曾有一位年輕的小娘子來買過幾大包甘草茶。再細問起那小娘子的相貌、衣衫、發飾時,細節之處全都與丹楊王世子的侍妾玉霞相吻合。

丹楊王強壓著心中怒火,返回王府將玉霞帶出來審問,三言兩語間,玉霞便全都招認了。話都說了出來,玉霞卻全沒有半點驚恐害怕的樣子,反倒帶著一種終於解脫了的如釋重負,隻懇求丹楊王善待她替世子留下的兒子,自己從從容容地叫人將白綾懸在梁上,把纖細柔弱的脖頸套了進去。

玉霞不是一個烈性的女子,即使被六公主推進了癡傻世子的房裏,也沒有說過一句怨言。命運對她不公時,她最激烈的反抗,也無非就是匆匆離去、不願再受擺布而已。

丹楊王妃痛失獨子,仍舊覺得不解氣,想叫人將玉霞全身衣裳剝去,丟在城外荒郊亂葬崗上。最後還是丹楊王斥責道:“要不是你縱容緒兒禍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哪至於會有今天這樣的事?!悄悄的叫人去葬了就是,還嫌丟人丟得不夠麼?”

一領草席卷著玉霞,從側門送出了丹楊王府,陳留公主元瑤的罪名也就此洗脫,丹楊王仍舊照常上朝議事、執巡,君臣之間很有默契地再也沒有提起此事。

元宏借口馮夙對陳留公主出言不敬,把他留在離塵殿多關上十天,算是懲戒。

馮妙後來才從宮人們的議論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丹楊王找到了真凶,夙弟就不會再有危險了。

她默默地在心裏計算,懷兒已經離開華音殿有一個月了,元宏也整整一個月沒有到華音殿來了。起先她總覺得元宏或許是太忙、太累,便不去打擾他。可兩人就在同一處宮牆內,卻一個月都沒有私下說上過幾句話,馮妙即使嘴上不說什麼,心裏卻覺得有些幹澀。

茶湯從青瓷小壺裏流瀉出來,明前綠茶衝過三泡以後,湯色就明顯淺淡得多了。馮妙盯著小盞裏近乎透明的茶湯,腦中忽然跳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不是所有曾經濃情蜜意的愛人,真正日日相對時,也會像這反複衝泡過的茶一樣,最終變得淡而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