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的小屋裏飄著嫋嫋藥香,馮妙推門進去,便看見忍冬也在裏麵。臨行前,她曾經拜托李夫人照顧忍冬,李夫人雖然不是男子,卻也一諾千金,每天讓忍冬幫她煎藥,省了她跟其他的姑子見麵。
忍冬一見馮妙回來,高興得什麼都忘了,上前扶住馮妙的雙臂,仔細看了幾圈,感歎著說:“怎麼瘦了這麼多……”
馮妙向李夫人屈膝為禮,身子才剛低下去一半,就被李夫人托住了:“好孩子,你見我不必多禮。”她親自搖著一柄蒲葵葉製成的寬大扇子,照看著小爐裏的藥。
李夫人瞥了一眼跟在馮妙身後的青鏡,有些冷漠疏離地說:“你也是來找我診病的麼?請我診病要十顆東珠,放在門口的陶罐裏,如果不是就請出去。”
青鏡的臉白了一白,知道李夫人不歡迎自己,有些尷尬地退了出去。李夫人轉頭對馮妙說:“宮裏派來的嬤嬤都是老人精了,你要格外當心些。”
馮妙點頭答應了,轉念想起那隻香囊丟在了萬年堂裏,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李夫人說起。李夫人卻毫不在意:“已經是用了好幾年的舊物件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聽李衝說起過馮妙,尤其讚賞這個小姑娘的臨危不亂,看著馮妙,就好像看見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一般。
忍冬取下爐火上煎藥的陶罐,把烏黑濃稠的藥汁倒進碗裏,放到馮妙手邊的小木案上:“這是夫人專門給娘子配的藥方,裏麵用的莎草香附子是我一粒粒洗淨了,用醋泡過再炒的,可辛苦了。”她笑嘻嘻地湊近,挨著馮妙的耳根說:“娘子喝了這個藥方,下次跟皇上見麵之後,腰下多墊一層軟枕,比拜送子娘娘還管用呢。”
馮妙的臉一下子紅了,惱得伸手去打她:“你怎麼也學會胡說八道了……”
忍冬跟李夫人相處久了,也不像起先那麼怕她,笑著躲到她身後:“夫人救我,娘子惱我說實話呢。”李夫人含笑看著,等她們鬧夠了,才支了忍冬去房後摘藥,看著馮妙一點點把藥喝下去。
她從桌上拿起一張藥方,遞到馮妙麵前:“這張方子我反複想過,選的都是極溫和的藥材,你照著這方子自己煎了喝,即使不為求子,也對身體大有好處。”
馮妙接過藥方,忽然覺出李夫人的話另有深意,抬頭問道:“夫人,您不會是要離開青岩寺吧?”
李夫人不置可否,隻撫著她的鬢發說:“傻孩子,你也不會一輩子都在青岩寺裏虛度的。”
她歎了口氣,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惆悵,對馮妙問道:“孩子,我看你像是讀過些書的,有個問題來問問你。寫情情愛愛的句子那麼多,哪一句最情深無悔、刻骨銘心?”
馮妙一怔,倒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腦海中第一個跳出的,便是鏤刻在銀球上的那句話,低聲念了出來:“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李夫人輕輕笑了:“年輕的時候,我也覺得同生共死才是世間最真摯的情愛。可是,我遭逢一場大變,又躲在山寺裏苟活了這麼多年,漸漸才想明白,最情深無悔的,其實是另外一句。”
馮妙抬眼看著她,麵紗遮蔽下,李夫人的雙唇輕啟:“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她見馮妙有些茫然不解,接著說:“這世上的所有情感,起初時都很美好,可時間久了就變了樣子。有的人日日相對、彼此生厭,把最初的一點愛戀都消磨得無影無蹤。也有的人,因為生活艱辛,或是不得不忍受分離,便失去了愛人的勇氣。”
“我在青岩寺裏住了快二十年,見多了在神佛前許願的人。有人求丈夫升官,有人求自己多子,多得我都記不清了。隻有一次,我聽見一個女子祈求,願出門在外的丈夫和兒子,渡河時能遇到船家,下雨時能遇上瓦房茅屋可以躲避,這幾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李夫人替馮妙理了理散落的碎發,凝著她的雙眼說,“無論是妻子對丈夫,還是父母對兒女,心裏最該念著的,便是努力加餐飯了,願他能多多保重。而我們自己能做的,也無非就是這一句努力加餐飯,不讓人為我們分心惦念。”
馮妙靜靜聽著,她總覺得今天的李夫人有些奇怪,像是要提前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出來似的。
“孩子,永遠不要對你珍愛的人失望,”李夫人的聲音,幽幽地像從天際傳來,“漢宣帝故劍情深,堅持要立貧賤時的妻子許平君為後,自然是因為有情。可光武帝迎娶陰麗華之後,卻先立郭氏為後,要我看來,這也是因為有情。她們的結局迥然不同,許平君被權臣霍氏的女兒毒死,陰麗華卻能與光武帝白頭偕老,還留下了千古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