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嬤嬤笑著恭敬回話:“能給小姐梳妝,是奴婢的福氣,請小姐先進香湯沐浴。”
接著便有小太監抬進一個楠木大桶,放在正殿北麵的一間小室裏。桶中是早已經準備好的熱水,上麵浮著一層剛摘的丁香花蕾,芬芳四溢。小室四麵的門窗都用絲撚素綢遮住,兩名侍女上前,手勢輕柔地替她除去衣衫。
衣袍滑落,露出如凝脂一般的肩頭皮膚。馮妙大窘,“啊”一聲慌忙用手遮住身前,臉上灼熱滾燙。她並不習慣叫人服侍,此時小室裏尚有一名老嬤嬤和兩名侍女,要她旁若無人地放鬆沐浴,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老嬤嬤隻當她年輕、麵皮薄,便勸道:“這是宮裏的規矩,從甘織宮出去的人,都要先香湯沐浴,洗去一身晦氣,從此便苦盡甘來了。”
侍女攙扶著馮妙進入木桶,又用銅壺向桶中添了熱水。熱氣熏得她頭腦一陣一陣地發昏,好像置身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裏。
沐浴過後,侍女攤開一幅繡青鸞翔天紋的精織軟棉,裹在她身上吸幹水分。馮妙略略低頭,忽然覺得此時的身體格外陌生,雙腿筆直修長,像美玉雕琢而成一般。腰間纖細,胸前豐盈,她看了一眼便匆匆轉開視線,似乎那些並不是自己的。她已經不是個未長成的小丫頭了,這一年多穿戴粗陋,把她剛剛長成的曼妙身姿,都遮掩住了。
兩名侍女相對抿著嘴偷笑,目光掠過她鎖骨下方一處紋刺的木槿花時,才微微露出詫異。要奉選入宮的女子,都極度愛惜皮膚,平常連粗一點的衣裳都不肯穿。不過那朵小小的木槿花,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誘人的嫵媚。
馮妙像個木偶一樣,由著那兩名侍女給她穿戴。杏黃蓮花紋肚兜,胭脂色海棠輕羅衣,下身配流金絲長裙,外罩一件孔雀翎拖尾罩衣。衣裳都是尚儀局命人趕製的,一身穿戴整齊,通身氣度便一下子不同了。
老嬤嬤把她的頭發整把梳起,盤成高髻,從此她便是待嫁的女子了,再也不能梳丫髻了。如雲發髻襯出一張小巧的臉,老嬤嬤驚歎:“小姐生得真美,不用水粉口脂,就已經是國色天香了。”
此時妝成,原本該拿賞錢賞她,可是馮妙手邊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隻能笑著說:“多謝嬤嬤的巧手。”
長長的雀尾,掃過甘織宮的石階,馮妙從大開的正門跨出,上了早已等候在門外的步輦。姚福全親自拖著長音唱了一聲:“起——”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她並不是第一個從甘織宮乘步輦、戴金釵離開的人,當年的太皇太後,也是這樣出永巷的。宮中內官,已經對這樣的儀式十分熟悉,用鞭炮驅除晦氣邪祟,還要一路潑灑香艾草煮的水。
“馮娘子,太皇太後有口諭,請娘子先到奉儀殿,再去暢和小築。”姚福全跟在步輦側麵說話。馮妙一時沒反應過來,見他盯著自己,才意識到那聲“馮娘子”便是在叫她自己。待選的女子不一定會成為妃嬪,不能稱娘娘,隻能稱娘子。
“有勞公公安排。”馮妙開口答話,可嗓音卻有些發啞。
步輦停在奉儀殿側門,姚福全便伸手搭著馮妙下來,然後上前通稟。門口的小宮女腳步匆匆、去而複返:“崔姑姑說,太皇太後還在小憩,請娘子稍等。”
馮妙聽見回話,便恭敬地站在原地。現在這種情形,她尤其需要恭謹小心。太陽越升越高,頭上的金釵也越來越重,精美的外袍密不透氣,馮妙漸漸覺得內衫被汗濕透了。隨侍的宮女太監都鴉雀無聲,隻聽得見柳樹上的蟬鳴。
等得有些頭眼昏花時,側門才“吱呀”一聲打開,小宮女通傳道:“太皇太後請娘子一人進去。”
馮妙跟在小宮女身後,進了寢殿,俯身跪下去:“妙兒拜見姑母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神色和藹,叫她起身坐在自己身邊,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時,不經意地微微一怔,接著便撫著她的手說:“好孩子,你出落得這麼好,你阿娘也一定很欣慰。”
“多虧太皇太後肯教導我。”馮妙低眉斂目地答話。
“你是哀家要進宮來的,哀家不照拂你還能照拂誰去?”太皇太後摘去鎏金護甲,從身側的小案上取過一個錯金香爐,遞到馮妙手中,"這東西,哀家還是交給你,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錯金香爐小巧精致,可捧在手裏還是沉甸甸的,手柄摩挲得光滑發亮。馮妙認得這是小佛堂裏那隻香爐,從它身上不知道牽出多少事來。她揭開蓋子,裏麵的香灰還在,夾雜著沒有燒盡的紫色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