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滿莊道的後生、閑人們,趕廟戲一般往明水湖擁,拾糞的劉存住打頭陣。他說是:的的當當看清了兩隻狗大的水黃羊,鑽進湖東岸土梁的一個獾子留下的窟窿裏,他用土圪墶和白刺條子把洞口子堵死了。聞聽此訊的後生們摩拳擦掌扛鎬頭鐵鍁便起程,又隨了一幫男男女女看稀罕的人,總數不下四五十。明水湖不遠,莊子正西七裏地,幾袋煙時光便到了。爬上那個土梁後,我看見湖水隨著風,一擺一擺翻黑波,而且顯得好寬大!我拉住大哥衣襟問:這湖水咋又是黑的呀?大哥忙著邁腳呢,草草道:秋天水清了,照見下麵的湖底子,湖底子是烏泥麼。說話間我們趕到呼叫一片的洞口了。
劉存住掀去土圪墶,一隻五彩鮮亮的水黃羊,正卡在一蓬荊棘堅硬的白刺間,已是進退不能了。供出氣的嗉子起伏著,眼卻閉得死死的。它活著,卻知曉已是任人宰割了。這時我才知道,水黃羊並不是一種羊,更沒有劉存住說的狗一般大,而是比鵝還小的野鴨子。它渾身長著黃綠黑白的毛,要是飛起來,肯定特好看。可惜它注定要死了,那羽毛做毽子準定好,而且有人說,它的肉比雁肉細得多。
劉存住動手抽白刺條,有人說,先把它敲死再拉吧,免得抽出洞它飛了。我大哥脫下黑夾襖,說:還是活捉回去讓莊裏老小看稀罕好。我大哥和劉存住把那夾襖繃起來,像一隻撲兔的黑罩鷹,等把那野鴨拉出洞,夾襖早已落下去,連荊條帶鴨裹了個嚴。外麵人忙著解獵物,洞口的掄鎬已開挖,要逮另外那一隻。
有人給抓到的那隻水黃羊腿上挽了一條毛腰帶,放地上看它怎麼走。可是它就勢臥下了,隻是眼睛不再合,骨碌碌來回轉。一人說它傷了,另一個說它裝哩,並提醒握繩頭那個人,小心它掙脫飛掉了。握繩的是個大壯漢,失笑道:看它一百個水黃羊,能從我手裏掙脫不!正說間,挖洞的呼叫:捉住了!滿梁的人都朝那邊衝。噗的一聲如啞炮響,那隻帶繩的水黃羊一翅衝天高飛去。日光裏,耀出一片十色的彩。滿土梁的塵世人,呀地一起張圓了口,盯那隻雙翅伸展足有一麵笸籮大的行天鳥兒長空去。
洞裏挖到的已是一隻被土塊壓死了的鴨。可憐它腹下還摟著三枚溫熱的蛋。母鴨至死沒有離蛋窩,或是說它用生命保衛了蛋。人們見此狀,就有了些掃興或難過。有人說:劉存住你狗攆耗子管個球閑事?劉存住不理他,滿臉漲紅著還是衝放了活鴨的壯漢說了一些不恭的話。壯漢似笑似哭地顫抖著臉,說他是有意放地生!但又來來回回地念叨:誰知一隻騷鴨子,能有那麼大的勁?把我都差點兒拉翻仰……
大哥拉緊我,不叫去索鴨蛋,說:公的飛走了,母的壓死了,它們是沒有娘老子的娃。這件事在我心頭擱了50年,想起它,總想到“母親”這個詞。
《金秋》200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