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有名的三邊。信天遊唱:人人都說三邊好,圪旮圪旯都是寶。水生鹹鹽白瑪瑙,土長翡翠綠甘草,揚長脖子瞭一瞭,滿眼牛羊騾馬跑……說的就是三邊有三寶——鹹鹽、皮毛、甜甘草。
我們那裏產的是池鹽。在黃土梁、甘草峁的低窪處,隻要聚一片水泊子,泥底子下麵便有鹽根,旱到一定程度了,池麵上就結出一層鹽。
那一天,大哥的兩個拜識(結拜弟兄)到我家,有些神秘,顯得興奮,偷聲換氣地說:明水湖裏出鹽了!他們親眼看見了!蕎麥莢兒般大了!遠看一片青粉了!大哥的眼裏閃出彩,說話有些氣喘道:不敢漏了風,分頭通知拜識們,今天黑夜就去撈。
那是個二十棱登月上二更的盛夏夜。十來頭驢子十幾號人,盡量無聲地離莊子,上了去鹽湖的路。慢慢升起的月亮,雖然缺著少半截,卻是金子一般的黃,從暗黑的東山頂懸起來,照著滿天眨眼的星,和深藍色夜空疏掛的雲。
我是騎著驢走的。胯下的驢和它的同夥匆匆的蹄步很整齊,而且尾巴同步甩。遠處一陣野狗叫,驢們唰地都加速,唰地把耳朵都豎直,像一溜奇怪的活剪刀……突然有人吼曲兒了,攬羊嗓子臥牛聲,調兒跑得遠遠的,字兒卻咬得真真的——半夜裏聽見哥哥唱著歌兒來,熱身子爬在那個冷呀窗台……手提上羊肉呀麼懷揣上刀,豁上那個死命也要和親妹子交……幾個拜識都笑了,道:老七啊,人家曲兒裏是蘭花花,不是你那個福女子。老七就高高吼一句:反正她娘老子再不依,我也提上肉揣刀子呀!一個說:那叫先求後搶呀,兵書上說先禮後兵麼!
在一片哄笑中,明水湖到了。大哥道:旺子你和銀山幾個給咱把驢照看好,我們進湖打鹽啦。我就一下震怒了!吼:我不看驢!我去打鹽!
大哥的拜識們就齊笑,鼓勵道:咱小兄弟有誌氣,有力氣,進湖打鹽沒問題。大哥衝我道:十來歲的小子了,什麼事也靠不上。幾個拜識便和大哥都動手,有的掏出絆,有的帶著粘驢繩。一霎間,驢子們有的戴上了腳絆,有的被粘在草灘上轉,大哥和拜識們換上高統雨鞋,拎著口袋,扛著鹽耙出發了。我們拉了一段路,也朝鹽湖方向跑。一聲尖厲亢烈的驢叫劃破夜空,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回頭望那一片不自由的驢,忽然生出些惶愧來。
粘驢者是將一根長繩的一頭挽一把青草窖實在掘好的土坑裏,另一頭和驢韁繩結一起,驢隻能在這個圈子裏動。上絆的驢就更糟了,它的兩隻甚至三隻蹄子被腳鐐一般的索套連結起,一步一趔趄,吃草脖子都憋勁兒。我拉住銀山吼一句:你為啥不同意放驢呀?銀山不明白地僵在那兒,眼裏映著兩片月。道:是你不願放驢呀,你喊著要去鹽湖裏耍!我也就沒話可回了。他又說:其實鹽湖我進過,底下全是鹽碴子,又紮腳又蝕腿,撈鹽呀比拔黑豆苦還重!我心裏就有些毛,我知道拔黑豆那活苦:深秋裏黑豆脫了葉,豆莢兒卻是刀子般硬,豆根紮得又很牢,人要弓著腰攥著渾身硬莢的豆棵子,一株一株往起拔,故家鄉就有了一句久傳不衰的客套語——請你坐席哩,又不是叫你拔黑豆!
但我們還是到了鹽湖邊。爬上慢坡坡梁衝湖看,白晃晃的鹽湖岸,是一圈灰突突的土圪梁。大哥和他的拜識們各自離得遠遠的,匆匆操耙耬自己的鹽。我脫鞋試著下了湖,由於心裏有準備,反倒不覺得太不適,於是再往湖心走,想給大哥去幫忙。但是大哥怒喝了,叫:旺子,快上去!嫩腳嫩肉的要蝕爛,不要給大人添麻煩!我於是不再往前挪,且腳下真像有刺紮,小腿也覺得生疼了,趕快幾蹦跳出湖,月下看見腳掌有幾處泛了青。銀山說,那是讓鹽根戳腫的,回家抹清油能消腫。
我們奔湖邊,伸手從泥裏摸鹽根,好一陣子沒結果。一個說,湖邊沒鹽根,要挖得到湖裏去。銀山說不行,說大人不讓挖鹽根,但他遂又喊:有了!我們衝他手心看,一粒黃豆大小的東西,對著月亮發青光。我拿到手裏細玩味,像顆四棱見方的小骰子,迎光的麵閃白光,背光的麵顯墨黑,煞是讓人珍愛。銀山大方地說:你愛,送給你,我玩過核桃大的鹽根哩。我伸舌頭舔了舔,鹹得泛苦。
撈鹽是件緊做快趕的活,三扒兩下耬成堆,裝進袋,就收場。因為勞作環境很艱苦,濃鹽水觸到哪裏蝕哪裏,不管皮肉或衣褲。加之,聞聽鹽務局發了話,明水湖政府要管理,不許私人再撈鹽,故而此夜的行為又不磊落。大哥們幾袋煙工夫就扛著鹽口袋出湖了,說鹽還沒長好,過幾日公家沒動靜再來撈。驢子們解了套絆卸了粘繩很活躍,又一陣噗噗打響鼻,興高采烈地馱上鹽垛上了回家的路,尾巴還是整齊地甩。犬吠沒響起,驢們的雙耳也就沒再一起豎。奔到中天的月亮,卻似半截銀盤了。
《金秋》200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