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架子車磚拉回院,碼起來,我對她說:“你歇著,我再去弄一回。”撿了一天樹枝的父親說:“咱們兩個去。”她拉住他說:“那坑你下不去。我去,我不累。”
你不累?騙鬼去!我心想。我一個盛年男子漢都已是腿困腰酸胳膊腕子抖。這麼拚著幹,隻應著那句人為財死的話。你為甚?還不也應著這句話?你原本不該受這苦。隻要眼眶子高一點,隻要別感情用那事,滿可以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找一個也在省城居家的,老子也居五品官位的,依權傍勢地去過高雅的生活。可你找了我,沒家底,沒權助,沒錢幫,連張床鋪也安不穩,就得自己做苦力,奔日月。
磚頭積夠了。扇梢備齊了。院裏的高處就有土,沒太留意中父親已移到屋前來,高高地碼起一個堆,中心豁個圓口子,裏麵積了一汪水。
我到物資局,生了一場氣。
局長是我中學時的老同學。學生時他的功課很不濟,思想卻是成熟早。一直當幹部,剛滿十八就入黨,在班主任、校領導的眼裏頭,他是一塊棟梁料。多數同學中,他的形象卻不恭。譏之是個馬屁精。高考下來他慘了,門門考得很絕望。在那空曠的考場裏,木雞似的呆坐一下午。上燈後他匆忙去找老校長,說考好了的幾個人個個對社會不滿意!應在他們的檔案裏追填不擬錄取的話!校長駭得瞠了目,半日才吼道:“你瘋了?”
今日看到他,闊腮細目雙層子下頦,腹部也高高隆起來。年僅三十的他,福發得令人生畏了。
認出我以後,他顯出熱腸和慈祥態,桶似的軀體離了座,欠身與我握住手,可我明顯感覺出,那手勁兒鬆鬆的,是應付交往的那種握。
“老同學,你怎搞成這麼瘦?眼也殘廢了?咳,舊教育製度誤人啊!”
我隻覺一股反胃的東西往上翻。冷冷道:“我能看得出,你眼下活得很得意。”
“眼下得意嗎?”他摸摸滾圓的下頜失笑道,“難道有一日,你活得意了,我會失意嗎?”
我知道再說下去更無聊,扭身子出了他的門,聽得見他追出的一句話:“你會馬上得意的。”
見我去開票,他就去找發貨員。
椽料拉回院,父親皺眉問:
“這椽是物資局裏買來的?”
我一邊卸椽,鼻窟窿裏嗯了聲。
“那天我看見,好椽幾大塄……”
妻走過來了,尖著嗓門叫:
“這是你買的房椽呀?分明一車撥火棍!”
我忽覺心一慌,順口謅了一個謊:“你見過什麼椽?小房子就用這細椽。”
我太了解她。莫看她那文靜相,生氣了真會另掏錢去重買椽。我們這個家,經不住那折騰。
父親也就幫腔道:
“用是能用的。一木立千斤哩麼,就是拙看了一點。”
妻是城市長大的人,經父親一圓場,也就沒有新話說。
砌牆了。父親掌泥托,當砌匠,我給他供泥遞磚充小工。牆砌到胸以上,要蹬上條凳去作業,我發覺父親一上一下時,那腿瑟瑟隻發抖。心裏才想起,他有膝關節風濕病。那是多年務瓜園潮濕地裏跪得的。
我想換下他。故作輕鬆地道:
“這瓦刀我也能掌握。不就那麼兩句經:二寸磚一指泥,上縫底縫不照齊?讓我試著砌砌看。”
他回了臉看看我。我看到他的胡髭上掛著汗,眼溝裏汪著淚。當然我知道那是風吹的,他有沙眼病。給我蓋房子他隻有喜悅。他果然笑著開了腔:
“這活路你不要小看了,不親手砌過幾道牆,那竅道你就摸不著,都做匠人了手法還有高下哩。這像你們寫字人,個個都會寫,好壞大不同。”
父親起了頭,母親和妻接手去編扇梢。那是件把樹枝一根一根用細鐵絲編在一起的活。她們沒臂力,堅持包下這活幹。
妻提了一隻小馬紮坐,母親說她使不慣,幹脆席坐在編過的扇梢上。她們每人手裏攥一圈細鐵絲,一繞一緊地把樹枝往起連。兩人動作要同步,因為每刻繞緊的椏枝需是同一根。這麼連上數百根,掉頭折回來,再到頭,一張2米×4米的扇梢簾子便完成。這樣的簾子打兩張,就夠用。可對於她們兩個人,那也是強人所難的事。
妻在個優越的環境裏長大。出了校門入校門,離了課桌上講桌。那雙柔若無骨的手總和紙筆相廝磨。擺弄這股杈難馴的硬椏枝,圈緊那利如遊刃的細鐵絲,雖隔了兩層線手套,還是把掌麵、虎口勒出了血印子。左掌小指根,開了一個小口子,結了一塊紫血痂。那是一根斜刺戳出的。晚上躺下來,她沒有說手疼的事,隻是呻喚腰要折。我給她貼片麝香止痛膏,二日揭下來,竟然拱起一片泡!
母親七十二歲了,眼裏散著光,一乜乜斜睨一側的兒媳婦,生怕拉下她一步。她不戴手套,她有兩手繭。樹杈傷不了,鐵絲勒不破。一雙席地圈著的腿,一點一點朝前挪,絨帽下露出那白發,稀稀的,掛著一串一串的汗。逆著陽光看,像片絲線玉簾子。扇梢簾子打起來,她半個身子木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