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告訴我:輕度腦血栓!疲勞致的病。要臥床將養些日子。
次日回到家,她就起來了!顫巍巍地蒸饃哩。父親蹲在灶火口,端著一根旱煙槍。
我便氣不打一處來,發狠道:
“誰讓你起來了?誰讓你們幹這活?”
父親回過臉,瞅了我一眼。是我的臉色挺有趣?他竟揚起下頦吃吃笑!末了答非所問地道:“明天要上頂,學生娃娃能來吧?”
我心裏油然升起一片哀。剛強一世的老父親,聽說有人幫上頂,竟是樂不可支了。
“問題是,媽那病,弄不好會癱的。”我無可奈何這麼說,一邊去接母親的活。
她卻不讓手。道:
“這饃要待客。你們蒸不好。昨天睡一天,我早沒事了。”
咳,我也是,要說蒸好饃,根本沒把握。這個兒子白養了!我心裏狠狠咒自己。
妻約定今天早回來。怎還不見人影呢?我在屋裏插不上手,悻悻跨出門,走出院大門,想迎她回來。
二十分鍾等過去,我就覺有點啥預感!返身蹬了車,趕到她的學校去。
果然是……真有生理電流吧?妻躺在校醫室的病床上。合著眼。那張依然好看的臉,失血得像張黃表了。
校醫告訴我,她正在講課,一隻鼻孔忽然滴出血。她用塊紙團塞住了,繼續講。不一時口腔裏有了血腥味,她往痰盂裏吐了下,紅殷殷的真是血。幾個女學生硬把她攙到校醫室。
“是過度勞累虛火上攻呀!”校醫不無感傷地說,“她告訴我了。你們在蓋房。你們,怎可能自己蓋房啊!她那血總也止不住。我把辦法用盡了。到後來怕是淌夠了!止住了。可也總把300CC淌掉了。”
她睜開眼望著我,見我傷心吧,嘴角倒抽出一絲笑。輕輕道:“你別怕,沒事了。”
她是累病的,為了那個家。她的崗位在講台上,有那麼多眼睛盯著她,馬虎不得啊。她把蓋房需要她的時間和體力又給了家。眾人入夢了,她再備課改作業。細細地備,細細地改。她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不忍虧了那些孩子。
返家時她坐在我的車座上,在沒有人的僻靜處,她歎口氣低聲說:“可惜那些血,要是賣成錢,可是幾十塊!”
我的心一提臉一麻鼻腔裏一陣酸辣過,眼眶裏的兩排淚,脫閘似的奔湧開。
今日上房頂,選在星期天,妻的四個家居農村的學生應約來幫工。
我們備好了邊塞小城的上等飯食——清燉羊肉白麵饃作招待。可他們個個說吃過了,連飯桌也不肯上,撈起家什就幹活。
他們個個做過這活計,都對我們說:一間小房房,一陣陣個事。
我看著他們裝檁、釘椽、搭扇梢、鋪草、抹頂、捏碼頭,汗水淋淋地,連一杯茶也不肯穩穩喝。心裏隻念叨:農村的娃娃真是好。
房頂抹下來,爐灶盤起來,又把屋牆用細泥套了遍。大半日時辰,他們摘去我心頭一塊憂愁病。
我端出一盆熱水讓他們洗了手,又端出一盆熱水讓他們洗了臉。他們看到飯桌上又擺齊了的碗盞後,一個學生使眼色,聲稱他們要補課、老師在等了,不能吃飯了,說著幾個就要走。
當下我慌了,幾個大後生,怎能拉得住?我急呼妻的名,她應聲跑出來。
“你快來看看,他們就要走!”
妻虎地拉下臉,擺出老師的威嚴:“劉小兵你是班長吧?帶個頭,上炕去!”
那使眼色的學生道:“曹老師,不哄你,我們真的要……”
到底是老師,他那哄人的話沒好意思再吐口。
“曹老師,你對我們的培育之恩都在我們的心裏哩,我們給您出點力,還能……”第二個學生也講了一句半截話。可我極明白,那“還能”的後麵是“掙吃你的飯!”他通紅了臉,這話是難吐出口。
另外兩個齊聲道:
“曹老師你千萬不要心上過不去,我們,我們全是您的學生哇!”
學生們都動了情。嘩地轉了身,跨出步子了……
妻變聲疾呼:“劉小兵!”就已聲淚俱下了。
我趕快把他們往回拉。父親母親也上來拉。他們都乖乖上了炕。
妻用毛巾揩了臉,換出笑相來,默默地給他們一人盛了一老碗燉羊肉,遞到他們的手裏頭。他們個個默默地吃,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房子蓋起來,就有綿雨下起來,夜裏聽那雨,刷刷響,真像一支久違了的怡人的樂曲。塞外的氣候風為主,雨聲確是稀罕聲。夢裏見那水,嘩嘩淌。直往那青枝綠葉裏鑽。糜子啦,穀子啦,花花草草啦,搖頭晃腦地發癲狂。
轟的一聲響,我從夢中驚醒來。剛一細思量,就覺得心顆子狂抖了。
果然是——新蓋的夥房塌下來。
《工人文藝》1990年8期